文字江湖﹕李安的胡士托
文章日期:2009年10月11日
【明報專訊】李安新片《胡士托風波》在香港上演,請我去觀賞首映,同時邀我聚聚。記得年初的時候,他說夏天會來香港,一定要見個面,聊聊,沒想到一拖就拖到了秋天。雖然香港的溽熱不減,還聯想不到「天涼好個秋」,畢竟物換星移,其間有了三個月的隔別。
年紀愈大,老友相聚愈難,人人都困於工作的牢籠,陷入自己精心安排的日程,成了時間與雜務的奴隸。以前總以為,朋友相聚,約個時間,大不了開車幾個小時,甚至飛上一程,即使不能促膝夜談,至少可以盡半日之歡。現在情況全變了,你說下個月可以飛紐約,他卻到威尼斯參加影展去了;他說三個星期之後會經香港去新加坡,可以當中停留一天,你卻必須趕赴北京主持一個研討會。陶淵明《歸去來辭》裏說,「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所以,我倒真是渴望有個可以歸去的田園,讓朋友時常過訪而流連。
李安拍完《色戒》之後,就提到要拍一部1969年Woodstock Festival的影片,跟我聊過那一代青年的叛逆,以及嬉皮的放縱恣肆。他總覺得我是那個時代的叛逆青年,也許有過參與狂歡的體驗?只好慨嘆,吾生也晚,到美國已是1970年,不曾經歷過Woodstock的瘋狂與輝煌。只從一些美國同學那裏接觸到一些餘緒,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也穿過五色繽紛的染套衫,吃過一塊大麻蛋糕,卻因根器魯鈍,不曾有過飄飄欲仙的體驗。有同學告訴我,縱情縱慾也得修煉,嬉皮也要身心一體,全神投入,不是一蹴而就的。閒來沒事抽抽大麻,聽聽印度希塔琴音,做做白日夢,逐漸可以體會其中奧妙。我負笈美國,是來讀研究所的,功利心太重,哪有閒心去「究天人之際」,當然就修不成正果。不過,倒交了幾個棄學修道的嬉皮同學,對他們的叛逆文化與人生觀略知皮毛。李安聽了,嘿嘿乾笑兩聲,說他也抽過幾口大麻,覺得嬉皮的放恣是一種解放,但對局外人來說,總是霧裏看花。
坐在導演身邊看首映,是十分有趣的經驗。到了關鍵片段,他會提醒你,喂,你看。有時你看到神來之筆,有時是草蛇灰的伏筆,還有的時候是導演的內心獨白,外人猜都猜不到的。藝術大概就是如此,有些非常隱秘的個人嚮往與自我 對話,隱藏在表層展現之下,偶爾也希望朋友分享,點到為止,會心一笑就行了。藝評家上綱上的分析,學者聯繫文化理論的研究,普羅大隨波逐流的好惡,是藝術作品的社會學意義,有時並非藝術家本人最關心的追求。
散場的時候,我跟導演說,小人物的造型與刻畫惟妙惟肖。主角父子的鼻子都夠大,都像紐約布魯克林長大的猶太,言談舉止都有六十年代的遺風。這且不說,影片開始不到五分鐘,就讓我聯想到他在1997年拍的《冰風暴》(The Ice Storm)。《胡士托風波》是六十年代末的放恣輝煌,如片中蟄伏在穀倉裏的劇團,在短暫的人生舞臺上,只有一分鐘可以脫得精光,歡呼跳擲。更像夏夜綻放的煙花,璀璨之後是無盡的虛無,再來就是《冰風暴》的七十年代初,逐漸步入中年的淒清悲涼與無助了。李安拍著我的肩膀說,你知道的,你知道的。這兩部影片就如手心手背,是一頁書的兩面,翻過來翻過去,總是縈繞在我心裏。像是夢魘,又不是自己的夢魘,總是要超越過去的。拍電影是藝術追求,也是歷史的感懷吧。
[文.鄭培凱 學者.詩人 近作有《樹倒猢猻散之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