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2/2010

「還君明珠雙淚垂」

春風拂檻露華濃
文章日期:2010年10月12日

【明報專訊】不大會寫中文字的兒子最近忽發詩興,李白的一句﹕「春風拂檻露華濃」他愛死了。「露華濃」還讓Revlon作為品牌名字。我告訴他,那是天才之筆,寫楊貴妃如何風華絕代,李白不需要用「絕代佳人」那些字眼。那首詩,楊貴妃尚未出來,她的不可方物已經先進了你的腦袋了。整首詩都是好的,最好的便是這一句。李白用個「濃」字,顯示出楊貴妃是艷麗那種美人,別人可能需要寫幾句,但李白用一個字便搞定了。李白是佳篇佳句並存的詩仙。
兒子又問我「還君明珠雙淚垂」是誰寫的,整首如何?我說那是一個已婚女子遇上了個對她很有愛意,她亦對他夢寐難忘的男子,可惜她沒法跟他在一起的故事。他一按電腦,便看見整首詩了。
詩名叫《節婦吟》,兒子便沒興趣了﹕「那題名悶死人了,內容也不怎麼出色。」我告訴他這就是有佳句無佳篇,何況那是唐代,女人是要對丈夫忠誠的。不過,「還君明珠雙淚垂」和「恨不相逢未嫁時」便是佳句,一直流傳到今天,不然誰記得張籍這個人?詩詞歌賦,必須有人人驚艷和有共鳴的佳句,不然只有佳篇是不夠搶眼的。
但是只有佳句而無佳篇的也不能稱是一流作品,像柳永送別朋友的《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是全首詞最好的一句,暮雨、江天都有畫面,讓人傷感,柳永用來開頭是很聰明的。整首詞也不錯,但若不是用那句開頭,整首詞就有如沒按掣發光的失色了。
我有過兩本散文集,一本叫《繫我一生心》,一本叫《送君千行字》。我說原文是「送君千行淚」的。他上網查,第二句卻是「負你千行淚」,他說﹕「『繫我一生心,送君千行淚』。『送君』比『負你』好聽啊,是不是電腦錯了?」起初我說是,原來「負你」那兩個字才是原本,只不過專欄命題說不可以對讀者說「負你千行淚」吧?所以便改了三個字。日子久了,把自己改的當作了原本。兒子仍說﹕「我不喜歡『負你』那兩個字。」喜歡不喜歡倒不是問題,難得的是他對詩詞起了點點兒興趣。
他的偶像是李白,天才就是天才,不論做哪一行都有巨大的魅力,所以我常說,第一次叫孩子對那行發出興趣,你得先讓他看最好的,讓他知道什麼才是最好的標準。文化是沒有暴發戶的。
[林燕妮 http://hk.myblog.yahoo.com/eunicelam-123]

略薩(Mario Vargas Llosa)是何許人

世紀.諾貝爾文學獎2010﹕略:活了三世的小說家
文章日期:2010年10月12日
【明報專訊】話說一九六二年,一名二十四歲的秘魯青年在巴黎電視台做夜班工作之餘,完成了一本小說,叫做《城市與狗》(La ciudad y los perros),在巴塞隆拿出版,其後獲頒「小叢書獎」,繼而在拉丁美洲引起轟動效應,文藝青年人手一冊,都在探聽此書作者略薩(Mario Vargas Llosa)是何許人?當《城市與狗》出版英譯本The City and the Dogs的時候,拉丁美洲乃至西方文壇還沒有人知道《百年孤寂》(Cien anos de soledad)這本巨著,因為加西亞.馬爾克斯(Gabriel Garca Mrquez)雖然比略薩年長七年,但《百年孤寂》倒要在四年後(六六年)才脫稿,翌年才面世,其後英譯成為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才在國際文壇大放異彩。

■第一世:《城市與狗》

智利作家何塞.多諾素(Jos Donoso)在《文學「爆炸」親歷記》(The "Boom" and Beyond)中指出:《城市與狗》標誌「文學爆炸」第二階段的開端,他像很多拉美文藝青年那樣,初讀此書,即對作者獨特而深刻的寫法大為傾倒,略薩不斷變換視角的技巧,省略敘事者以還原小說客觀化的藝術,與社會批判的深刻程度結合得近乎完美。

「城市」指向整個秘魯社會,「狗」則指向軍校學員,從而鋪展出五十年代秘魯的軍事獨裁統治,軍校校長與學員殘暴源於社會制度與腐敗觀念,在略薩這本少作中,秘魯社會形同一座巨大的監獄,人民倒是腐敗社會的無辜犧牲品,何塞.多諾素說了一個這樣的故事:駐智利的秘魯文化參贊一再提醒他,《城市與狗》的內容並不真實,並且力圖貶抑此書的文學價值;然而,秘魯軍政府不知道,官方不合理的壓迫(其後甚至「焚書」),更助長了民間因好奇或不平而追讀。這是略薩的第一世。

略薩與加西亞.馬爾克斯是好朋友,兩人都四海為家,儘管兩人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已名滿天下,但加西亞.馬爾克斯有一句名言:「出版商都很富有,作家都很貧窮」,因為作家只拿到微薄的版稅,書籍大賣,錢都只是進了出版商的口袋。但六七十年代流散異地的拉美作家相濡以沬,情誼深厚,略薩的博士論文《加西亞.馬爾克斯:弒神者的歷史》(Garca Mrquez:historia de un deicidio)在一九七一年出版,全面肯定了好朋友的文學成就,一位意大利評論家在巴塞隆拿的文學會議上半開玩笑地對略薩說:像你那樣有名的作家,撰寫一本專著,討論一位同樣出名的同行如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作品,在意大利倒是不可思議的,在同一聚會上,一位作家不在另一位作家的咖啡裏落毒,也是不可能的——就像科幻小說的情節不可能在現實中發生。

■第二世:從世界末日之戰到情愛筆記

略薩在九十年代之前已經一直是諾獎的熱門候選人,他寫得比任何一位作家都勤快,幾乎一步一個腳印地出版了《綠房子》(The Green House)、《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Captain Pantoja and the Special Service)、《世界末日之戰》(The War of the End of the World)等重要作品,九十年代還寫了《利圖馬在安地斯山》(Death in the Andes)和《情愛筆記》(Notebooks of Don Rigoberto)兩本小說,這是他的小說生命的第二世;他還寫了大量劇作、文論和政論,堪稱質量俱佳的寫作多面手,譯本遍及全球,獲獎無數,包括西班牙語文學最高榮譽的獎項「塞萬提斯獎」(Premio Miguel de Cervantes),偏偏就一直與諾獎擦身而過,要等到好友加西亞.馬爾克斯獲獎後二十八年才得以一搔後半生之癢。

略薩的「結構寫實」與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魔幻寫實」堪稱「拉美文學雙絕」,略薩在回憶錄《水中魚》(A Fish in the Water)夫子自道,將這種迥異多變的小說結構稱為「連通管」(vasos comunicantes),即省略小說的主要敘述者,以全知的觀點遊走於不同地點、不同人物的情節之間,從而貫連不同的主題及次主題,時空交錯而並置,讓不同文本與不同角色平行發展,融合不同的複雜情狀,打通了過去與現在、真實與虛幻的界線。西西在《像我這樣的一個讀者》談到「結構寫實」,曾用畢卡索(Pablo Picasso)的立體主義為例加以說明:「畫面上常常出現一個人的正面和側面,放在一起平排,更有時會出現三隻眼睛和兩個嘴巴,不過是把幾個面同時鋪陳展列罷了。」

沒有辦法統計,略薩的「結構寫實」與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魔幻寫實」對兩岸三地的小說創作有多大影響,但我們至少相信,在拉丁美洲小說中譯大盛之際,正值內地「新小說」、尋根小說、實驗小說勃興之時,至少可以在莫言、韓少功等作者的早期作品中找到痕。但略薩之所以略薩,是由於他不會在某一個立足點上停駐太久,他早年的小說融貫了拉美國家如秘魯、智利、玻利維亞、多明尼亞的戰亂歷史、政治、社會、獨裁與革命的印記,踏入新千禧年,正當拉丁文學爆炸由全盛期進入平淡期,他老當益壯,充分利用平凡而現成的歷史素材,創作了四部令人刮目相看的長篇小說,寫法上不斷推陳出新,他晚近的作品無疑是最有力的證據,證明了今回獲頒諾獎,絕對不是光靠吃老本。

■第三世:兩長篇的鏡像

《天堂在另外那個街角》(The Way to Paradise)出版於二○○三年,可以說是他的第三世,這個長篇平行敘述畫家高更(Paul Gauguin)和社運分子科拉.特里斯坦(Flora Tristan)的浮生歷練,原來兩人是素未謀面的外祖母與孫兒——單數的章節是外祖母特里斯坦的故事,她一生為婦女和工人發起抗爭,全情吶喊,雙數的章節是孫兒高更遠赴大溪地追尋精神淨土的故事,在史料的基礎上融匯了大量想像非凡的虛構情節,兩代人殊途同歸,恍如對照的人生之鏡,隱喻在不空時空裏的眾生,只要不肯屈從於命運,只要穿越險阻而盡其所能,轉到另一個街角,便有可能尋找隱蔽於可見範圍以外的人間天堂。

出版於二○○六年的《壞女孩》(The Bad Girl)也是一面設置於拉美以外而反照拉美的鏡子,故事發生於二十世紀下半葉的利馬和巴黎——秘魯少年與智利移民少女邂逅於利馬,少女突然失蹤,少年在成長後去了巴黎,在聯合國當翻譯,兩人重遇,少女原來曾加入古巴革命軍,輾轉在巴黎嫁給一名法國富人,而且不斷更改姓名,好比一條變色龍,人生目標不外是金錢和權力,她是男主角眼中的「壞女孩」,而表面上事事妥協的男主角在壞女孩眼中,既是一個完美版的「好男孩」,同時也是一條順應求存的變色龍——這也是一組「鏡像」,這不僅是一個愛情故事,倒從互相映照的重重鏡像裏,隱喻了秘魯與西方世界的關係——錯綜複雜、若即若離、有情更似無情,皆因經濟與權力早已控制並且易改了人的感情與命運。

從兩部寫於二○○○年後的長篇小說,出現了兩種「鏡像」,一是高更與外祖母的對照,一是失散、重逢又失散的一男一女的對照,兩個文本同時又構成了兩個時代的對照。七十四歲的略薩的創作力依然旺盛,獲頒諾貝爾文學獎之際,他最新的長篇小說《凱爾特人的夢》(Sueno del Celta)快將面世了,且看能否再掀「略薩熱」,甚或為早已歸於平淡的拉美文學再起風雲。

[文/葉輝 編輯/曾祥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