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2010

“女同志”伊力‧盧馬

生命是微妙的循環。
伊力‧盧馬有一個香港攝影師
文章日期:2010年1月19日
【明報專訊】2010年1月11日星期一,法國新浪潮導演伊力盧馬(Eric Rohmer)離世,享年89歲。諷刺的是,當天也是盧馬長期拍檔、剪接師Mary Stephen的生日。Mary於七十年代認識盧馬,九十年代開始跟他合作無間,包括2008年香港電影節選映的《牧羊人之戀》(已成盧馬遺作)。Mary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在加拿大念書,在法國定居及工作。她與新浪潮及盧馬的淵源,可以上溯至《中國學生周報》。盧馬離世當天,她正在香港剪片。

■家:家明 MS:Mary Stephen

盧馬「愛」盜版

家:我帶了一些道具來拍照,包括這套伊力盧馬的「六個道德的故事」。你剪的「四季故事」系列沒帶來,因為是盜版,有些不好意思。

MS:是不是繪畫封面那套?我也有。每次回法國我也替盧馬帶DVD,他有自己電影的盜版。

家:他對盜版有意見嗎?

MS:沒有。他覺得很好,要不是這樣中國的年輕人沒辦法看他的電影。

家:很多年前在沙田大會堂聽你一個關於法國新浪潮的講座,那時才知道盧馬的剪接師原來是個香港人,說廣東話。

MS:那是1996年。1997年1月回港拍國際詩歌節的影片,所以也趁那個機會先回來準備。另一次也是在香港,我途經藝術中心看見有盧馬的電影放映,上去問知不知道「Mary Stephen」是我,他們都不知道,以為是外國人。

家:資料說,你是讀《中國學生周報》接觸歐洲電影,後來再到法國拍片。

MS:中學時是《周報》讀者,很喜歡綠騎士、蓬草他們的文章,看羅卡、石琪他們介紹歐洲電影,很想去歐洲。也開始在大會堂看《祖與占》、《廣島之戀》,《廣島》對我影響尤深。後來去了加拿大讀電影,再到法國。沒有《周報》,就沒有我們這幫人。很多東西都在那裏學。

家:其後在法國認識盧馬,有沒有很超現實感覺?這可是你嚮往的新浪潮電影。

MS:那是1976年,很超現實!當時年輕大膽,想到就去。那時在巴黎讀書,報讀了盧馬教的一科,我感到很榮幸,他說每粒字都仔細聽;其他學生反而出出入入,不大在乎。後跟盧馬熟稔了,在他的辦公室天天喝茶。當時不大會講法文,但只看他們籌備電影,已很珍惜。

生死同日同心

家:1月11日的消息來得很突然,當天朋友給你道賀生日,晚上卻收到盧馬離世的噩耗。不過你的說法很正面,說他選擇這天離開,是給你的美好信息。

MS:我這份人很神經。盧馬說沒有事情是意外的,想法較傾向佛家。而且我們都知道他病,已留醫一星期。他很固執的,上個月還在上班。我在香港有工作,所以不能留在法國。那天剪完片回家,預備跟朋友慶祝生日,突然收到消息,我馬上想到是他想我知道。我們什麼日子都會忘記,唯獨自己生日不忘;由今年開始,以後生日對他加倍思念。

家:你說他從不言休。他之前在籌備什麼項目嗎?

MS:沒籌備新電影,他準備寫作。年多前剛完成兩部短片,計劃中有五六部的;另接受了電台一系列的訪問,談他對藝術的看法,他電影跟藝術的關係,剛好也是這段時間播出。他最後一直把自己的知識傳開去。有些人離世時很多事情未了,但盧馬不是,他好像知道要做的都做完,這讓人較釋懷。

家:我輩在九十年代開始看他的電影,奇怪為什麼老導演心境永遠年輕。他說自己一直是18歲?

MS:到最後也是。人有很多社會壓力,總要安定、生小孩、賺錢。我想如果社會不是這樣要求,很多人寧願像小孩玩樂。盧馬的生活原則是,需要愈少,愈少經濟負擔,便愈自由。

家:盧馬很明白年輕人,拍男女戀愛很到位。

MS:年輕男女、感情事都是永恆不變的。像我的孩子,他們年幼時看不明白盧馬,覺得很悶,到了17、18歲,卻覺得很吸引,角色像身邊的朋友。

家:盧馬電影的格局很小,你們幾個伙伴長期合作,關係像家人。他不去影展,都由你們出席及代言,對吧?

MS:真的很少,只有四個人,大型一點的計劃再加助手。我們不拍戲時也一起相處,經常見面、聊天。

家:有時不只是剪接?像《冬天的故事》(1992)開始那段蒙太奇的鋼琴音樂,據說是你彈奏的?

MS:盧馬很喜歡音樂的,但七十歲才開始學彈琴,我教他的,他手指幾乎硬了。開始剪《冬天的故事》時,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說,他寫了兩句旋律,但怕被配樂的Jean-Louis笑。我說寫了我替你接下去吧,完成後他很喜歡,就錄了。他怕Jean-Louis不快,配樂於是用上假名Sbastien Erms,Erms就是我倆名字(Eric Rohmer,Mary Stephen)。

熱愛科技的機器盲

家:芸芸法國新浪潮導演中,盧馬看上去風格最不外露,但卻是最固定的,多少年來都是這樣:作品圍繞日常生活,很多對話,哲理性,關於男女感情。剪接如何幫助建立此作風?

MS:他的節奏是不變的,像音樂,很獨特,無論是我或其他人剪都一樣。我像聽到他的聲音,知道什麼時候下刀。(家:他會坐在你身邊?)多數是,最近十年他常在我旁邊睡覺,他覺得在剪接房是種享受,不讓別人進來。剪《秋天的故事》(1998)時最有趣,他七十多歲了,坐很累。他把紙搓成球,由這邊牆扔去另一邊的垃圾箱,天天如是,他說要運動運動。

家:導演有很多不同種類,有些熟悉機器有些卻不,盧馬算是技術型的導演嗎?

MS:他對機器很有興趣,但技術不大在行,我們常笑他連錄音機也不會弄。(家:你應該比較熟悉技術了,會經常幫他忙?)五、六年前,他買了一台電腦,我會間中接到他的求救電話,即使身在土耳其或中國也沒例外。他說在寫劇本,突然什麼都沒了,不知如何辦,我會一步步幫他。他對機器很好奇就是。

家:2001年的《女貴族與公爵》用高清格式拍攝,在當時便是很新的嘗試。

MS:當時很多人用數碼來拍神怪片,盧馬要證明這個技術也可以拍文藝片,可以更有文化深度。

家:盧馬怎樣看自己的作品?

MS:他蠻喜歡自己的電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有時他為了準備講座,想找片段,但看得津津有味,最後都把一整部看完。盧馬的電影就是這樣,看一個鏡頭,就忍不住看完全部。

家:看的時候會不會推翻以前的想法,或慨嘆那裏那裏可拍得更好?

MS:他不後悔的。每次剪接完成,我們把電影重新看一次,看有沒要修改的地方,差不多便是最後版本了。對盧馬而言,沒有fine cut及rough cut之別,一剪便成,很乾脆。

別叫盧馬先生

家:盧馬拍女性怎麼又那樣到家呢?

MS:他不坐咖啡店,但說可以想像坐在咖啡店看女孩子來來去去,已是人生妙事。杜魯福在《戲中戲》(1973)中,主角Jean-Pierre不是常問「你覺得女人很奇妙嗎?」,盧馬也是這樣想的;新浪潮導演最初去法國電影資料館(Cinmathque Francaise)看電影,都是為了結識女孩。

家:是的,男人都喜歡女孩子。但男人也有很多種;盧馬很溫柔,很善解女孩心理似的。

MS:所以他常說,他不是女性主義(feminist)導演,他是女性(feminine)導演。有次他害我笑死了,說別人應該說他是女同志,因為他以女人的心理看女人。

家:跟他一起應該很好玩,幾十歲人常帶來驚喜。

MS:他實在驚喜不絕。他的收音師Pascal跟他合作很久,Pascal說每次看完劇本、拍完、剪好了,到看片時才明白盧馬想做什麼,而且每次都有驚喜。

家:你說新浪潮導演本來只想結識女孩,到頭來出了新浪潮,影響了世界電影,盧馬等人成了大導演。你跟他們一起合作及生活,怎樣看這個時代、這一幫人?

MS:他們沒組織什麼,「新浪潮」這名稱是別人給的。他們不想拍片廠電影,有互助的精神,同時各自獨立地創作。他們也很有好奇心。說出來準給人罵,現在最好看的法國電影都是75歲以上的導演拍的,你看利維特(Jacques Rivette),華妲(Agns Varda)。華妲最新的《沙灘上的華妲》(2008)好看得不得了,誰想到七十歲導演的手法比年輕人還自由?「怕老」是負面的,但新浪潮他們不怕老,很長青。

家:新浪潮留給我們最大的遺產,原來是這種永不言老的精神。

MS:尤其當他們成長後,累積了經驗、看法,更寶貴。現在的導演有時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像我回內地工作,習慣了「陳導」、「李導」這樣稱呼,我說不是吧,在法國最大師我們也只是叫「Eric」。盧馬也是這樣想的,千萬別叫「盧馬先生」。

剪接師是心理醫生

家:你說剪接是「giving」、「mothering」,像幫人帶小孩。我不想性別主義,但既然你這麼說,可會覺得女人剪接比男人好?

MS:我也想過這問題,但美國的剪接師都是男人,不過他們的制度不同,他們很hands-off。我一定要落手落腳,整體結構要清楚。準給女性主義者罵了,剪接其實跟秘書差不多,最重要是檔案管理(filing)。女人這方面會細心一點。為何說mothering?導演無論老中青,進剪師室時其實是最脆弱的。影片已拍完,很多不能補救,那時得面對自己的錯誤。剪接師是心理醫生,導演拍得辛苦未必想剪,要游說、安慰、恫嚇他,軟硬兼施,已不單純是技術了。

家:跟盧馬工作及相處這些年,有跟他談起中國或香港的事情嗎?

MS:有。雖然他沒來過,因不喜歡坐飛機。他迷中國的事情,每次我回去都替他帶茶葉,他很喜歡。他年少寫的一本小說《伊麗莎伯的小屋》剛出了中文版。有時他跟我講中國的時事,他對道家思想、醫藥、食物都有興趣。我們幾個朋友有交換明信片的習慣,每到不同地方都會寄,盧馬也有不少香港的明信片。或許他現在在天上的咖啡店看女孩子,在等我們的明信片呢。

家:未來你會繼續在中國及法國兩邊走?

MS:一定是了,以法國為家,我三個小孩尚在那裏念大學。2010年主要在土耳其及中國工作。

家:你自己的電影呢?聽說你預備拍一個關於1968年的香港故事。

MS:希望今或明年拍自己的電影。劇本得再寫,幾年前盧馬替我改過一稿,現在得改另一稿;還有另一部虛構的紀錄片,跟我的姓Stephen及Virginia Woolf有關,Woolf原來也姓Stephen。(家:Mary Stephen是真名嗎?好像藝名。)真名,看我下部電影就知這個名字的故事。

家:再次謝謝你!這兩天你得趕回法國了?

MS:這兩天收到很多慰問的電郵,原想回去出席葬禮,現在還不知道有沒有。最後我想說,無論如何失去了一個最親近的人。但慶幸自己身處家鄉,也正在剪片,對我來說是很大的安慰。畢竟我在香港發現法國新浪潮,這個段落適逢在香港,也在做電影,像個完整的循環,感覺很微妙。

[文/家明 編輯/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