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日期:2010年6月12日
【明報專訊】在當年拉美文學風潮最盛,每個文藝青年都搶啃讀馬奎斯的《百年孤寂》時,很奇怪為什沒有人提起過烏拉圭的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同樣的,當每一個熱愛足球的讀書人都交口稱譽英國作家霍恩比(Nick Hornby)最能寫出球迷的悲與喜、說他是最懂足球的作家時,我也不知道為什沒人想起你眼前這一部《足球往事:那些陽光與陰影下的美麗和憂傷》(Soccer in Sun and Shadow)。
加萊亞諾和許多偉大的拉美作家一樣,有過多年的記者背景。他此前唯一的中譯著作《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Open Veins of Latin America)就是一個典型左翼記者的控訴,他控訴跨國企業與軍人獨裁政權總是不懈地吸噬拉美大地的血液。前兩年,委內瑞拉總統查維茲還在美洲國家高峰會上激昂地向大家推介這本老書,使它再度登上暢銷書榜,一時間傳為笑談。又和其他拉美作家相似,加萊亞諾也曾有段流亡歲月。在右翼軍人當道的年代,加萊亞諾被迫離開烏拉圭,從一個國家流亡到另一個國家。他最後不得不跑到了西班牙,在前殖民帝國的核心回望家鄉,記憶那一大片土地的前世與今生,終於完成了屬於他一個人的拉丁美洲編年史《火的記憶》三部曲,一部由斷簡劄記與沉思組成的悲愴史詩。如果你只想看一部拉美全史,你不應該再找第二本書。不,不是因為它很全面很客觀;恰恰相反,這是一部非常零碎也非常憂傷的抒情故事集。加萊亞諾夾敘夾議,挑選了他最想告訴大家的歷史片斷,把它們化成一串晶瑩如淚珠的珠串。那種風格,是我一直心儀一直私淑的風格,可惜我大概永遠也學不會。
只有真正熱愛拉丁美洲的作者才寫得出《火的記憶》,也只有真正的拉美球迷才寫得出《足球往事》。足球如此美麗,卻又叫人如此心碎。正如他為拉丁美洲所做的一樣,加萊亞諾也用同樣的手法替他心愛的足球寫出了一部編年史,記錄百年來一個又一個巨星的誕生和隕落,同時也描述了圍繞足球旋轉的這個世界,以及足球那顆太陽它自己的命運。
這部歷史裏頭自然要有拉丁美洲的榮光,所以他驕傲地想起了1924年,第一支出征歐洲的南美國家隊烏拉圭「教懂了歐洲人什是真正的足球」。當然,真正的球迷絕不可能是狹隘的民族主義者,於是他能欣賞歐洲人的偉大。譬如1962年世界盃場上的英國人 博比·查爾頓 ,「足球服從他,在他的指示下旅行,甚至在他踢到它之前,球就已經自動奔流入網」。
這裏有足球最讓人驚喜的時候,例如尼日利亞和比夫拉同意停戰,因為電視上的貝利正在踢球。也有足球最卑鄙黑暗的時刻,例如大獨裁者弗朗哥把皇家馬德里打造成一支流動的大使館,四處以球技宣揚他的政權。而忠於老共和國和巴斯克地區的球員則被迫流亡,國際足協還要落井下石,宣佈這批反極權的球員是叛徒,應該永遠停賽。
可是,足球又總能在最黑暗的時刻振奮人心。納粹德軍佔領烏克蘭的時候,曾經逼迫基輔迪納摩的球員和希特勒的衛隊來一場友誼賽。賽前他們收到警告:「如果你們敢贏,就死定了。」於是一開始「在恐懼與飢餓的折磨下,他們只好準備輸球。不過到了最後,他們無法抗拒尊嚴的呼喚」。球賽結束,11位球員穿著隊衣在懸崖邊上被處死。直到今天,那場比賽還是足球史上最偉大的神話之一。
身為一名忠實的老球迷和老左派,加萊亞諾嘆息足球世界的商業化,認為今天的足球已沒有風格的區別了,蘊藏在足球中的原始快樂也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指出現在的球隊甚至不是為了贏去踢,而是為了不輸。可是他依然相信;正如我們,總是心灰,總是痛(我甚至懷疑我這一輩子說過的粗話裏有一大半都獻給了足球),最後卻還是乖乖地把整個人交了出去。沒錯,這個世界幾乎沒有金錢買不到的東西;可是我們頑固地堅持唯有足球的快樂和尊嚴是不能賣也買不走的,正如基輔迪納摩當年那批壯士,他們甚至可以連命都不要。只要一天還有人在踢球,那種精神就永遠存在。如果你也是球迷,你一定明白我在說什。
(本文為梁文道《讀者》書中《足球讓人類偉大》一文,經梁文道再次修訂,為《足球往事》作序。)
[文.梁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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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左派足球到左派政治
文章日期:2010年6月12日
【明報專訊】1950年愛德華多.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10歲,親睹烏拉圭勇奪世界盃;1982年我12歲,從12吋電視上領略了辛坦拿(Tele Santana)那支偉大的巴西隊,他們失敗了,但我卻從此成為巴迷,明明是信號很差的黑白電視,但奇怪的是腦海中的巴西隊是鮮豔絢麗的。人生能有幾回世界盃?我以這篇小文向70歲的加萊亞諾致意,他是父輩,但我從他的書中分明感到某種鐵血球迷的兄弟情義。
辛坦拿和告魯夫(Johan Cruyff)奠定了我的趣味和價值觀:不管好勝爭強慾火多盛,你總得有超越輸贏的情懷,甚至醜陋的勝利,有時還不如漂亮的失敗。辛坦拿和告魯夫都沒拿過世界冠軍,假如這算失敗,那也是最漂亮的失敗。假如做不了beautiful winner,那也要做beautiful loser。
快樂、漂亮足球的史詩
如同老加萊亞諾所譴責的,慾火中燒肝火太盛的烏拉圭足球曾一度演變為暴力足球,但法蘭斯哥利(Enzo Francescoli)是永恒的,我和施丹(Zinedine Zidane)一樣是他的忠實粉絲,我喜歡法蘭斯哥利與其名字音節以及容貌身姿如出一轍的漂亮優雅的球風。
當然還有「中國男孩」列高巴(Alvaro Recoba)。2002年世界盃前在瀋陽,我曾帶范志毅去烏拉圭隊下榻的賓館找他。1998年列高巴曾隨民族隊來上海與申花比賽,他在場上與范幹上了,但不打不相識,范志毅賽後帶烏拉圭球員逛夜上海,沒想到列高巴們把褲兜翻了個底兒掉,也愣是湊不夠洗桑拿的錢,只好頹然回賓館自個兒洗洗睡!而甲A時代的申花也掏不起錢買報價據說最初僅100萬歐元的列高巴。幾個月後列高巴以400萬歐元轉會國際米蘭,隨後竄紅,一度拿莫拉提(Massimo Moratti)給的700萬歐元的世界第一年薪。儘管境遇已是天淵之別,但充當范雷二人翻譯的巴西人伊利克認為,在范志毅面前,列高巴仍然像一個鄉下孩子一樣。當然這一次,列高巴終於在中國洗成了桑拿。
儘管列高巴如今早已淡出江湖,但對於老加萊亞諾的書來說他還太年輕而未被提及,我特意補充這則經典佚事,關於一個拉美窮孩子的歐洲足球夢。
然而列高巴從未達到與其年薪相配的高度,這個球路詭異魔幻的烏拉圭鄉下少年始終沒有真正適應歐洲的富豪巨星生活,他還算善始善終了,而阿祖安奴(Adriano)以及羅賓奴(Robinho)如今仍在老家和歐洲之間孤獨彷徨。這些在全球化足球淘金版圖中漂泊的孤傲的南美精靈,難免在強勢的歐洲文明體系 中,在同化與拒斥之間左右為難。天花亂墜的拉美自由種子,未必能在歐洲森嚴的鋼筋水泥地上生根發芽。
這就是本書的弔詭深沉之處,一部快樂足球漂亮足球的史詩,卻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憂患意識,漫捲詩書喜欲狂,拔劍四顧心茫然,這是《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的作者借足球討伐全球化的又一檄文。
2006和2010的球事恐怕也難以讓老加萊亞諾樂觀釋懷︰2006年,號稱堪與1970年那支巴西隊相匹的史上最豪華巴西隊被視為唯一奪冠熱門,卻和1982那支巴西隊一樣被擋在四強之外,不同的是,這一次是醜陋的失敗。而那一屆最經典的鏡頭,是施丹與馬達拉斯(Marco Materazzi)的衝突。我撰此文時本屆尚未開戰,但不管最終結局如何,有一趨勢是比較明顯的,那就是巴西阿根廷兩霸的陣容打法愈來愈歐化愈來愈實用功利,而西班牙反而更南美!
精魂反被精魂誤
拉美魔幻精魂在爭相歐化的潮流中日漸式微。拉美以及非洲大地應該提供的永遠是飛得最高的原始想像力,但這魔幻有時容易淪為迷信,比如加萊亞諾解密稱:當年那支號稱「未來主義足球」的哥倫比亞隊慘敗的原因之一,竟是大將連干(Freddy Rincon)因迷信而魂不守舍;這浪漫有時也容易淪為散漫,這是我要解密一把的:2002年那支令加萊亞諾讚不絕口的塞內加爾之所以草草回家,恰恰就因為他們實在忍受不了遠東的漫長煎熬,思鄉病一犯,就只能打道回府。而2006年巴西醜陋的潰敗,則是因為對大力神缺乏飢餓感,因此後來他們不得不接受鄧加(Dunga)矯枉過正的鐵腕。雖然與本書的觀點相比我可能稍顯中庸,但既然對足球來說,紀律和意志始終不可或缺,那取法歐洲自然也不無正面意義。
本書對成王敗寇邏輯的質疑和批判令人激賞,但似乎也有這樣的傾向,或者容易給人造成這樣的印象:拉美人比歐洲人更不計輸贏。但德國人會為亞軍而大事慶祝,巴西人阿根廷人可不會,對巴西人來說第二名甚至跟最後一名並無本質區別。在世界盃這樣的愛國主義夢幻無敵舞台,面對歐洲豪強,拉美人暴漲的愛國主義情緒只會令成王敗寇的邏輯變本加厲。但在球會尤其是歐洲球會,球員五湖四海的國族成分卻多少有助於消解國族主義戾氣,而這也是全球化的硬幣另一面,良性的一面,正如加萊亞諾也看到了波士文自由轉會法案(Bosman Ruling)的歷史性進步,這位拉美左派祭旗並不是刻板的傳統老左。
在本書中足球既是遊戲玩具,多少也是武器——加萊亞諾的火力一如既往地指向全球資本主義,他雄辯地戳穿其原罪:在天上飛來飛去的這一個新式足球,源於巴基斯坦童工之手。也許資本的原罪可能會誘導你進一步得出「金錢扼殺足球」這一結論,好在加萊亞諾畢竟絕非一個簡單粗暴的道德狂,作為球迷的美學態度,讓他顯得更為感性,他更多地把足球當成懸崖上的落日,而不是一味當成左派理論黑洞洞的槍口。
遊戲時間到了,而生存與命運的風暴尚在遠方
對加萊亞諾這樣的左派大家來說,最大的、真正的理論以及現實難題無非有二:如何面對全球資本主義的全能金錢機器,如何面對左派政府乃至左派獨裁者的全能政治機器。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但假如魔亦學道得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耐克不也跟閣下一樣高舉漂亮足球美麗足球大旗嗎,那 些跨國公司超級品牌和國際足球管理機構如今簡直要和您相擁而泣了,他們說的左派足球語言幾乎跟您老人家一模一樣:漂亮,進攻,快樂,遊戲,街頭,兒童,民間,第三世界……
更為尖銳而迫切的問題則是從左派足球到左派政治的內在矛盾。左派足球似乎順理成章地與左派政治一脈相承,但對於去年在讚美巴塞隆拿時昂然提出「左派足球」這個鮮紅概念的阿根廷前主帥文諾迪(Cesar Luis Menotti)來說,情就未免有些尷尬——1978年世界盃那時候他分明是右翼軍政府的合作者乃至幫兇。然而,即便是從左派足球到左派政治一條道走到紅,但當一個像查韋斯(Hugo Chavez)那樣的獨裁者自認是你的粉絲而把你的書當成治國鐵律去打擊異己,你是否也難免有些尷尬?
左派足球不過是口水之爭,而左派政治事關血汗。又一次世界盃,遊戲時間到了,而生存與命運的風暴尚在遠方。
(本文為張曉舟所撰之《足球往事》序文。)
張曉舟--內地知名樂評人 體育評論員
[文.張曉舟 編輯:黃靜 電郵:mpcentury@mingpa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