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2/2009

生命的延長線……
文章日期:2009年9月2日
【明報專訊】從香港來到倫敦,屋子是寂寞的,沒有一點兒呼吸,沒有半點兒聲音,窗簾也沉甸甸的,電腦已自動關掉了。我守這一片寧靜,不能做什麼,只有等待,等天黑盡了,上睡覺;等天亮了,拉開窗簾,看看外面是什麼天氣?今天會是什麼鳥兒飛來窗前?還是松鼠在樹枝上亂竄?等兒子下班回家,盼女兒放假,從學校回來。
廚房
半年不見,女兒變得漂亮了,真像朵含苞待放的百合花,不管她坐看書﹑吃飯﹑站梳頭或是走路,我好似欣賞自己精心之作一樣,那份滿足感,我想只能用「幸福」二字來形容,她叫我別老看她。我想起……當我年輕時飛向外面的遼闊天空,偶而回到家裏,母親也老是盯我看,當時我不明白這種感情,甚至覺得有點……煩,甚至,我結婚回娘家,母親為我做一些我小時候愛吃的菜,我會說:「媽,我現在不愛吃這些菜了。」現在想起母親紅了眼睛說:「妳不吃!我吃!」在廚房燈光下,有她賭氣的臉。如今當我一想起她的雙眼,我才知道,當時我是怎樣地傷了她的心!
女兒離開香港半年時,在電話裏告訴我,想吃香港的家鄉菜,我興致勃勃的帶食物來倫敦,又到唐人街買了一些,煮家常菜給她吃,什麼薑蒸魚﹑梅菜豬肉餅﹑蒸水蛋﹑三杯雞……如看到她吃得津津有味,我洗碗筷也開心,若見她吃了兩口就放下筷子,我就想起當年我是如何對待自己的母親。
女兒學校有春季旅行到捷克的布拉格,需要一個中型皮箱,恰恰是我帶來的皮箱,我二話不說把皮箱給了她,女兒手機的插電器壞了,我也把插電器給她了,她問我:「媽,妳也需要皮箱回香港呀!」「我把衣服都穿在身上,剩下來的物品,就用塊大布打個包裹,背在肩上。」「那妳的手機沒電怎麼辦?」「妳拿去用吧,別管我!」事實上,我的確需要插電器,因我的一切聯絡都靠手機,但女兒的需要總是比我的需要來得重要,我認為自己總是能想一些其他的辦法解決的……
皮箱
無論女兒缺了什麼,我只知道只要我有,全都掏出來給她。女兒問「這樣做是為什麼」?令我又想起母親……那一年我從香港回台灣看她,她帶我到房,指那兩口皮箱下面的一口大木箱說:「這最下層箱底有五萬美金,我要給妳的。」我忙說「不要,不要!妳留自己用吧。」第二天她真的交給了我五萬美金,很舊很舊的鈔票,封條上還印合作金庫的字眼。母親身材矮小,當時已有七十五歲高齡,難以想像她是如何搬動這兩口大箱子的,究竟費了多少氣力,找出那五萬元美金,如果我不接受,就辜負了她的一番情意。
送女兒上了回校的車後,我回到屋子,自己開了鎖進了門,突然覺得好靜﹑好靜,倫敦的初春下午四點,天色已暗,我必須拉下窗簾,這窗簾一放下,更覺安靜。與女兒相處了十天,屋內的聲音呢?她與同學Send Text的手機聲呢?她學周杰倫唱的歌聲呢?她上落樓梯﹑坐﹑站的聲音呢?這屋子,靜得覺得自己老了。一種孤獨與蒼老的空氣包圍我,覺得如今孩子們都有屬於自己的路,自己的世界,不再屬於我護翼下的孩子了。老大剛大學畢業,走入了社會,老二正念大學二年級,都正過他們想過的日子。他們兩人離開我身邊時,我一點也不覺孤單,記得老大跟老二說,「一出香港海關,空氣就不一樣! I'm free!」,當時我聽了只是笑了笑,沒什麼特別感受,因為當時,還有小女兒陪在身邊。
如今小女兒也離開時,我才真正感到自己老了,生命中應盡的責任似乎已完成了四分之三,廣東有句俗語:「孻仔孻心肝」,我漸漸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大網
我婚後住香港,母親住台北近郊的山上。每回去看母親,她早已站在山坡上等我,每次我要走了,她總堅持要送我,有一次颱風天,山路濕滑又有積水,她有病在身仍堅持扶柺杖送我,我走到山下,車聲人聲嘈雜的大馬路上,仍遠遠看到她佝僂的身影在山上站目送我。如今,我送女兒回校時才能體會到她當時送我的心情,我無法想像當她看不見我的身影後,一個人孤零零的回到山上小屋,無論她坐或做什麼事,心情都是苦澀的﹑淒涼的﹑孤單的,我是多麼悔恨自己,沒有好好的孝順她。為什麼非要等到今天我的子女來教曉我這些呢?
孩子!我帶你們來到這個世界,是讓你們來經歷,經歷做人的過程。生老病死、悲歡離合。剛剛生下你們及在你們很小的時候,我會想把自己最好的,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給你們。隨你們漸漸長大,我知道這只是一個普天之下為父母的願望,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而已。
看你們逐漸長大,我體會到雖然你們是我孕育的生命,但你們是每一個獨立的個體,不是我的一部分,你們有屬於你們的道路,不是我能所掌控,我也體驗到我並無能力將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東西給你們,你們必須吃苦受磨難,酸甜苦辣都得嘗,這才是真實的人生。
孩子!我仍然想把世上最美好的給你們,我是多麼一廂情願,什麼都可以留給你們,但是請別留下我一個人在這世上孤獨的活下去!人間之所以讓人留戀,那是因為有人,因為有人就有事,因為有人才對物賦予情感。
雖然有了人、事、物,就有紛紛擾擾的喜怒哀樂、恩怨情仇……只是一旦沒有了人,人間只是無和空。人活得快樂必須與人在一起,所以才有什麼社團,什麼公會的產生,人是不可以離群而居,人需要有人認同,有人欣賞自己,正正是人與人的相處,也同時產生嫉妒、仇恨、自私……人間充滿有情,相對地也處處無情,正是如此複雜、多元、多變,才顯得豐富,無論命運如何多舛,總要正面而樂觀的接受它,戰勝它!
是的,若干年後,女兒也會像我一樣,在寂寞的房間裏,瞧沉甸甸的窗簾,守這一片寧靜,等兒子下班回家,盼女兒從學校放假。一代又一代的父子和母女,就是這樣,用一樣的勾針和繩結,交織親情的大網。
作者生長於台灣,定居香港。曾獲亞洲華文作家基金會文藝獎最佳散文獎、新世紀海外華文女性文學獎。現為香港新界鄉議局議員,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委員會審批員,現於珠海學院中國文史研究所攻讀博士學位。出版有詩集《放飛月亮》、《書蘭中英短詩選》,散文集《煙雨十八伴》,學術研究《黃花崗外》付梓中。
[文/廖書蘭 編輯/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