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或蒙古人在翁布里亞
文章日期:2010年12月12日
【明報專訊】編按:曹疏影,哈爾濱人,現居香港;想像力豐富、偏鋒而迂迴。她和她的文字常在流浪。她年前曾旅居意大利,「去察看風景的不同,辨析不同的氣質,為何中文詩歌中的風景與南歐詩歌的風景如此不同。」就遊歷所得寫成《錦繡,或蒙古人在翁布里亞》,獲第33屆時報文學獎散文組評審獎,世紀版特此刊出,並附得獎感言。
我一生氣,一團氣就在空氣裡,有Marco的體型那麼大。
Marco是翁布里亞群山中最小的一座,但仍然是山。從來沒見過一座山會生氣,於是,我的義大利室友馬可也如此,我教他寫馬字,這裡是頭,這裡是身,這裡是——我把馬尾錯教成四個蹄印,噠噠噠噠,這下午因此有美麗的蹄聲。又把馬頭畫成回望的樣子,我總是對著馬可回憶蒙古,那一道回望的視線因此是一道東方的風物們藉此向我奔來的虹。
我把可字分成一個丁和一個口,丁就是人,人有了嘴巴,是做什麼都行的開始。馬可對可字的興趣明顯比不過那個好看的馬字。他從沒想過自己和這種動物的緣分。又告訴我他的姓是Genchi。我想了一晚,才想出「斬金」兩個字,其利斷金。於是馬可擺出威武的樣子,傍晚的光線令他的鬍鬚泛出紅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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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怪事,我在翁布里亞的許多個夜晚瘋狂地思念起蒙古,思念它荒涼的大地。不,說荒涼還不夠,是思念它的極端,絕對,大單調與大乾燥。這樣的荒涼裡,蒙古人會用一萬個詞來講石頭,一萬個形容雲,剩下的五萬個,都用來講馬。你肩負著詞語的秘密使命,為事物的不同狀態命名,從而將物還原為幻影。你摸那一萬重石頭的幻影,突然覺得濕潤。
而翁布里亞的風景太錦繡,我用「旖旎」來說它。這詞裡有特有的宛延(不是蜿蜒),婉轉卻清潤,它遍野的綠色層次有致,各自完好;山谷裡翠玉團子般的樹冠,由樹木們各自抱好,不與其他樹木夾纏,但也並未因此收縮了自己的生長;還有無盡綠珍珠般的石塊,遍野的鮮花,小天地自成籠統。你看見聖方濟各張開雙臂,各式毛色的雀鳥停落,停落他周身,他轉身便是在鮮花翠玉的山野裡,在一團淡寶藍色的薰風中,不寂寞,不朗峻,翁布里亞是鮮穠而清晰。若從我霧街(Via Nebbiosa)的屋子走出去,一刻鐘外便是佩魯賈古城的邊緣,也是一個古堡瞭望台,可以眺望更為遠大的翁布里亞山谷。
錦繡相傾軋,露水相推
白鳥傾抱泥中之影
如果一座半島能懂得草原的憂傷
我粗皮袍下的夜該不會遼遠如許
星星攥住的暗,燈火就釋放
今夜用水洗冷兵器
用火填低地
用不愛過土原
一個一如既往完全自由的夜晚寫下的詩句,聽著蒙古馬頭琴,悲愴突然襲來。我的房間門外,義大利男孩馬可在看電視。
而一刻鐘外,典型的亞平寧半島中部地貌,遍山野綠茵打底,上面是大小綠團子般的樹木。不像亞熱帶那樣各種綠糊成一片、牽扯不清,不像中國北方的闊大平原和華北的乾潤雜糅,也不同於歐洲北部的朗峻,它之清晰,之理性,之分離,始終柔和而溫暖。華盛頓.歐文在《阿蘭布拉》一書中寫及西班牙的地貌,以此參照義大利的風景,竟用上「妖媚」一字,還真是恰當。
對不同地貌的語言表達一直是我非常感興趣的領域。自然的不同氣質與不同語言、不同文學之間的相互作用,像魔法的不同形式。如中文「秀」的概念如何不適於歐洲的風景。比如用語言去「言說」眼前實際的山木、去「言說」已成為一片「風景」的事物,和去「言說」畫中的風景,會出現怎樣的差異。我曾就這個問題問過一位美國老和尚,他說了破迷障的一句:
「你要先瞭解山是什麼樣子。山會走路,它可以往前走也可以往後走。」
去察看風景的不同,辨析不同的氣質,為何中文詩歌中的風景與南歐詩歌的風景如此不同,這也是我去義大利最主要的目的之一。正如水有多少種形式——在我們已知的東西方美術史裡各種水的畫法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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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夜,馬頭琴的聲音實在也哀婉,也高亢。馬頭琴是這樣一種奇怪的事物,它可以同時表達幾種極端,對它來說,哀婉就是高亢,快樂就是悲傷。因我幼時生長在塞北平原(山海關以外),清王朝兩百年,都是皇家禁地,流放者也多被遣到甯古塔一帶,而不會深入黑龍江腹地。由是,那裡人文上的荒蕪和自然的豐盛形成極大的反差。我在俄國文學裡讀到過描寫家鄉原始森林的片段——一個林中鹿虎自在、江中巨魚沉泳的世界。而我的故鄉哈爾濱,又是怎樣一個倉卒而奇異地出現的「都市」,一百年前它風雲際會、大起大落的命運是那樣令人迷戀。說這些是為了表達為何我會在義大利的一夜,為馬頭琴突然淚下。蒙古人的塞外和我的塞外固然不同,但相對中原和江南,兩個塞外卻命運相近,廣袤平原上的萬物史,和中原那一個「中國」之間,有著怎樣互相交纏又彼此冷置的歷史。是以中原人不以為意的「中國」風俗,在我家鄉、在我小時卻特別醒目;書中民間故事所描繪的,也都是中原或南方的風物,令讀故事書的我朦朧意識到,那些說切近卻遙遠的地方才是葳蕤「中國」文化的所在地,自己身邊的世界卻不是那書中世界,而是一個未經文字書寫的天地。
那晚荒古草原上的馬頭琴,那可以一萬里無阻攔的風和力氣,更襯得亞平寧半島的錦繡讓人透不過氣,所謂「相傾軋」。夜有夜露,露水瑩然卻不相容,而是「相推」。拒斥感或許來自身在異國,來自義大利電視和我遙遠的近親——馬頭琴。
白鳥是夜裡的魅影,看到自己在泥中的影子,便飛下去擁抱,它以為看到自己的同伴。即使對人而言,所謂尋得「同伴」,很多時也是這樣的亦幻亦真事。剛巧昨天看田曉菲談梁代蕭綱詩,有一句亦寫鳥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一時癡迷不去。我之前從未看過這詩,但由蕭詩想到為何自己當時不寫水中之影,概泥中影之異於水中影,在於前者坎坷而難以得見(鳥在泥上過而能辨識泥水中影),有泥漿處的流閃,同水中的幻魅自是不同心境。「傾抱」這詞是我自己造的,很喜歡,有鳥的那種張翼歛翼(也是深愛之態)的動態。
走在錦繡地,但骨子裡,我仍是那個身著粗皮袍的蒙古人。所有的夜都被它隨身攜藏,那是一個暗黑深遠的世界,也是它的力量。
表面上,星星釋放的只是世人都可見的光亮,但它的力量卻未必在這些世人都可見的光亮,而在那些我們看不到的暗處,星星的暗處,它一顆星球背後深廣的宇宙的暗處,宇宙的力量。我們看不到,但可以感知這些力量並通過人間的燈火釋放出來——人間之明有同宇宙之暗的相通處。
蒙古人行夜路,幾年前聽到圖瓦共和國最著名的呼麥歌者塞柯的吟唱。圖瓦呼麥和蒙古呼麥同源卻有異,我腦子裡出現的是水,冷,兵器——鏖戰後熄滅的兵器,火,水和火的交替,玻璃窗,泥草之原……義大利的那個夜晚,她的嗓音突然這樣回到我的耳朵裡,便登時鄉愁濃重,概因這些年我移居的嶺南終是異地。而現處的義大利更是異地。我在一個更遠的異地,回憶此前的異地——如今竟因此顯得沒有那麼「異地」的異地。而客廳裡的馬可,不會懂得我的馬頭琴和呼麥,我曾給他聽西藏男僧的誦經音樂,令他入迷,但我知道,他的「入迷」裡滿是玻璃紙——世界是一個玻璃紙的世界,粗皮袍下的夜,由此是個玻璃紙撐起的微薄晶體的結構……
霧街的濃霧裡因此開了一條縫。
第33屆時報文學獎散文組評審獎得獎感言 /曹疏影
攜帶自己的一小處世界,去和三千大世界相遇,相磕碰……
一路撿字,撿風景,撿路遇的夢境。
感謝翁布裏亞Perugia小城,霧街三號,我所有的同屋,
鄰居,以及比羅馬文明還要古老的Etrusca時代的人們,
都令我耽擱得久,久得在那裏留下時間之謎——
又不過周流世界、不同文明間一處撲朔光斑,
任你轉身,即為無數明亮的影子熄滅
——再上路
曹疏影--詩人,童話作家,也寫散文和藝術評論。哈爾濱人,現居香港。北京大學文學學士、碩士。有詩集《拉線木偶》、《茱萸箱》、《金雪》、散文集《虛齒記》、童話集《和呼咪一起釣魚》,主編《是她也是你和我——准來港女性訪談錄》。曾獲劉麗安詩歌獎。
[文/曹疏影 編輯 黃靜 電郵 mpcentury@mingpa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