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7/2007

龍口粉絲﹕在「仰德大道」上

在「仰德大道」上
明報
P16,P17 世紀人文.關懷.視野
龍應台 2007-04-08
1
懶懶的星期天下午,摯友YP 來電話,說「沒什麼事情只是問候一下」,但是三句話以後她那頭就開始嘆氣,沉重地說, 「台灣這樣下去怎麼辦?」身為一個極有影響力的媒體龍頭,她知道太多社會的問題;YP 的電話,永遠是沉重的,所以我平淡地說, 「又怎麼了?」
她開始舉例說明最新的台灣「沉淪」的種種實證:媒體依附政府、政府收買媒體、政治人物囂張、知識分子無力、年輕人膚淺而狹隘、高等教育短視而功利、金融制度向富人傾斜、鎖國政策使台灣經濟邊緣化……
「你看大陸的進步多快,」她憂心忡忡地說, 「十年前我們完全瞧不起他們的任何報紙或雜誌,你看看他們現在的平面媒體,比台灣的有深度,更有視野;文化版的文章動輒上萬字。他們的大學生,比我們的大學生有國際知識,比我們的大學生拚命。他們的政策,比我們的更有魄力和延續性——我們的政客不知道在幹什麼。」
談完她的最新憂慮, 接嚴肅地問, 「你覺得,我們可以做什麼?」她口中的「我們」,指的真的是她YP 和我龍應台。
我說: 「來陽明山泡溫泉。現在就去好不好?」
YP 楞了一下,說: 「我不要。」
然後繼續: 「你知道過去七年內多少外商離開了台灣嗎?」
我說: 「帶你去洗溫泉好不好?」她知道我在鬧她,有點哭笑不得地說, 「你幹嘛啊? 我跟你說正經的……」
「親愛的YP」,我於是一個字一個字認真地說, 「一個社會的上升還是沉淪,是有它的『共業』的。你和我,都一直在做我們能做的,而且已經持續做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不是嗎?」
她不響了好一會兒,然後重重地嘆了口氣。我說: 「我們也只能盡心、盡力而已,大的歷史命運不在我們的掌握之內,不是嗎?」
她很不甘心地說: 「是啊, 是有『共業』,只是——我還是覺得我們該做點更有效、更積極的事……否則台灣要完蛋了。」
是個懶懶的星期天,但這真是一通「救亡圖存」的電話。
2
YP 和我,都是在台灣被稱為「外省第二代」的人。我們的父母,在自己都還是將滿或剛滿二十歲的「大孩子」的時候,顛沛流離,死去活來,被戰爭的颶風颳到一個萬里外的海島上,人生從零開始。外省人,因為沒有田產遺產可以依靠,沒有家族網絡可以救難,沒有祖蔭和社會地位可以壯膽,沒有在地的語言和知識可以運轉,他們一無所有。一無所有的人,就會把所有的能量孤注一擲,一擲在單一的投資項目:下一代的教育。他們知道,只有教育,能讓人突圍,突圍階級的、經濟的、社會的甚至政治的種種封鎖和綑綁。
於是YP 和我都考上了不錯的大學,都申請到美國留學,雖然她和我都來自艱困的難民家庭,雖然她和我都是女孩。本省的女孩——我們的小學同學們,在傳統的文化網絡裏,很容易就出嫁了,可能嫁給鄰村的有遠親關係的「表哥」;中學的同學們,很容易就被送到工廠去作女工了,掙到的錢,可以補貼家用,也可以買來黃金鐲子一圈一圈套在手臂上,累積將來的體面嫁妝;大學的同學們,很容易一畢業就去作村子裏的中學老師了,然後很快地結婚、生育兒女,被納入大家族成為那任勞任怨的媳婦。
而一無所有的我們,因為被拋離了土地,拋離了附於土地的傳統網絡,我們遂和男孩子們一樣讀書,一樣考試,一樣留學,甚至和男孩子一樣被期待去贏得美國的碩士或博士學位——是的,美國,在那個冷戰的時代裏,我們心目中,外國就是美國,美國就是全球。然後和男孩子一樣被期待,得到學位之後,回到自己的土地去報效國家。
放下YP 的電話,我單獨驅車前往溫泉,一路上回想她的電話,不禁莞爾:這是民國幾年了,怎麼我們還在「救亡圖存」?YP 比我「嚴重」得多——我在努力投入社會改造的同時,還常常自我懷疑:烈士的鮮血一定比甲蟲殼上的花彩有價值嗎?這種懷疑,使得我對自己的儒家式的努力常發出道家式的嘲諷。YP 在社會改革的路上卻是勇往直前,義無反顧的;在她的人生辭典裏,「嘲諷」或者「獨善其身」的詞彙,根本不列項。
3
我在鄉下讀初中一年級,高高瘦瘦的國文老師教到《論語泰伯篇》:
曾子曰,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這是我們要熟記的「中國文化基本教材」,但是十三歲的我們嘰嘰咕咕笑成一團,彷彿要用一種誇大的瘋癲來表達自己和同伙之間的聯盟情感。國文老師的名字就叫「林弘毅」。林弘毅說, 「士不可以不弘毅,」然後他解釋, 「弘,就是宏大,毅,就是堅毅。」我們又笑開了。大學剛畢業的老師故作鎮定,繼續用閩南音很重的國語講解, 「就是說,知識分子要志氣宏大,品格堅毅,以國家的前途為重任,雖然路途遙遠,負擔沉重,還是要一路走下去……」
國文老師叫林弘毅,還有一個生物老師叫陳弘毅;什麼時代啊,怎麼那麼多人的名字叫「弘毅」呢?老師, 「那你弘毅不弘毅呢?」
十三歲的我們只是在幼稚地笑鬧,然而顯然在那幼稚笑鬧之際, 「士不可以不弘毅」已經悄悄開始了我們價值的建構工程。
4
在霧氣薰薰的溫泉裏,我閉眼思索那一路的價值建構過程。
小學的任何一個教室和禮堂裏,一定有那四個大字:禮義廉恥。七歲的我們,開始這樣理解:
「禮」是規規矩矩的態度。「義」是正正當當的行為。「廉」是清清白白的辨別。「恥」是切切實實的覺悟。
淺白的文字可以朗朗上口,容易背誦。我們當然不知道這是蔣介石在一九三四年為了「救國」而推出「新生活運動」的核心概念,更不知道這是統治者「糅合了中國傳統禮教、服從唯一領袖的法西斯觀念、日本傳統的武士道精神、國家利益為重、以至基督教價值觀的元素」,用來「愚民」的哲學(註一)。我們更不知道「禮義廉恥」這小學生的知識其實來自深邃的遠古經典: 管仲在牧民篇中說: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五代史‧馮道傳》進一步作評: 「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禮義,治人之大法;廉恥,立人之大節。蓋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人而如此,則禍敗亂亡,亦無所不至。」顧炎武對「廉恥」二字,感觸更深: 「然而四者之中,恥尤為要……人之不廉而至於悖禮犯義,其原皆生於無恥也。故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
小學校門外,人生的道路如何崎嶇,時代的翻滾又如何的詭譎,小學牆上的四個大字,誰會記得?能當真嗎?所以,在二○○六年當一百萬人上了台北街頭要求領導下台的時候,打出「禮義廉恥」四個大字,是把很多人給看傻了:這是開全體人民的小學同學會嗎?多久沒見過、沒想過的字眼了,竟然活生生具體地站在你面前。彷彿千山萬水之後,竟然又回到了起點。原來,再怎麼「後殖民」再怎麼「後現代」,人們倒過頭來還是要求你實踐小學老師教過你的公民倫理。
5
YP 和我都是台南成功大學的畢業
生。成功大學的校訓是「窮理致知」。畢業後我的第一個工作,是到新竹交通大學擔任助教。交通大學的校訓是「知新致遠,崇實篤行」。從美國回到台灣之後在台灣中央大學任教,中央大學的校訓是「誠樸」。這兩年成為台灣清華大學的教授,清華的校訓是「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弟弟是台大的博士,台大的校訓是「敦品勵學,愛國愛人」。哥哥是東吳大學的畢業生,東吳大學的校訓是「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弟弟的中學是台南一中,台南一中的校訓是「止於至善」。
窮理致知,知新致遠,重實篤行,誠樸,自強不息,厚德載物,敦品勵學,愛國愛人,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止於至善……
是的,我也仍然記得校門口、禮堂裏、樑柱上的各種標語:
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置個人死生與度外。? ?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倫理、民主、科學,以倫理實現民族主義,以民主實現民權主義,以科學實現民生主義。
是的,我也仍然背得出李密的《陳情表》和諸葛亮的《出師表》的片段,也仍然記得少年時如何背誦范仲淹的《岳陽樓記》,跟老師念「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還有柳宗元,還有韓愈,還有蘇軾,還有歐陽修,還有賈誼。
YP 和我,以及我們的同代人,是在這樣的價值架構裏長大的。
走了多少人生歧路之後回頭,才明白這個孕育了我們的價值結構是多麼深的被儒家思想所滲透。顛覆道統的莊子《盜跖篇》不會被我們讀到,天馬行空的《山海經》、唯物辯證的韓非、「不尚賢,使民不爭」的老子,都不在我們的主要價值結構中。要認識?你自己去找。
和西方的主要價值對比時,儒家的「道德」特質就更顯鮮明。我是美國堪薩斯州立大學的畢業生,堪大的校訓是: 「謹守大自然的法則。」每受邀到一個大學演講或訪問,我就好玩地先去找出那個學校的校訓,發現哈佛的校訓是: 「與柏拉圖為友,與亞里士多德為友,更要與真理為友(註二)」;耶魯的校訓是: 「光明。真理。」約翰(註三)。霍普金斯大學的校訓是: 「真理使你自由(註四)」。斯坦佛大學: 「自由之風飄盪(註五)」。西北大學: 「凡事求真(註六)。」柏林自由大學: 「真理,正義,自由(註七)。」?
在這些著名的歐美大學裏,最突出的兩個字,一是「真理」,一是「自由」。強調「真理」與「自由」,和強調「厚德載物」、「敦品勵學」、「愛國愛人」,是存在極根本的差異的。
我不認為儒家可以被簡單地解釋為只有道德而沒有真理追求的哲學。「窮理致知」難道不是一種對於終極真理的探索? 「慎思明辨」又何嘗不是一種對於獨立思想的宣示?但是可以確定的是, 「先天下之憂而憂」、「士不可以不弘毅」的薰陶給了我們這一代人一種深刻的責任感,責任感推動社會進步。
頭髮沒吹乾,我就離開溫泉上路了。車窗打開,陽明山的風帶樹的清香。陽明山,原名草山,蔣介石以王陽明的名字取代,同時把這條主要的山道命名為「仰德大道」。我,原來一直在「仰德大道」上成長。
轉入山坡小道時,我想的是,如果YP 和我是在「自由」和「真理」的校訓而不是「禮義廉恥」的校訓下培養出來的人,我們星期天那通電話的內容和基調,會是什麼樣的呢?
03-30-2007 於陽明山註
一、自維基百科有關「新生活運動」之說
二、amicus Plato, amicus Aristotle, sed magis amicus veritas
三、lux et veritas
四、veritas vos liberabit
五、Die Luft der Freiheit weht
六、quaecumque sunt vera
七、veritas iustitia libertas
明報
P16 世紀人文.關懷.視野 明刀明槍 By 關仁 2007-04-08
龍應台幾乎又當了官

是日也,龍應台寫台北景,精彩。龍教授近年在台灣辦了一個「
思沙龍」,經常邀請國際猛人作專題演講,由四月底起,又將推出
一連四場沙龍講座,頭炮響四月廿八日舉行,主講者乃小馬哥,講
題係好惹火兩岸關係,據聞馬英九近日因為出庭應訊而心火大盛
,相信到時必會講出一些火辣言詞,然後又必引起綠營的猛烈攻擊
。總之,在台灣,藍綠陣營好似一對鬥氣夫妻,成日借咦就你鬧
我我鬧你,笑死人。
小馬哥這回演講,正值官司開庭,可說是忙裏抽閒,畀足面阿應台
妹。而據同小馬哥爭做總統的光頭阿伯王金平表示,馬英九一旦罪
名成立,分分鐘會被判十年八載,照咁睇,香港馬粉絲應該搭飛
機過去台北聽演講,能夠多見佢一面就一面。點樣去?不妨致電香
港大學新聞傳播研究中心問下。電話?請自己上網查查。
講開阿應台妹,或者冇乜香港人知道佢前排又響台灣鬧出政治新聞

事緣,有一日,國民黨高層忽然打電話畀佢,話想提名佢做監察委
員,即係有政府人工可,兼可以監督政府做事。接電話時,龍應
台正在高速公路上開車,唯有匆匆忙忙講聲禮貌性的「我會考慮」
,後來,想想,此事甚不妥,因為收政府人工,等於進入政府建
制,咁就應該放低手中那根獨立的批判利筆,不可隨便發言左右
,於是,急忙致電國民黨高層,正式推辭。
此事傳出後,有人不知就裏,批評龍應台「不守諾言」,甚至有人
懷疑她故意放出答應風聲以求見報、然後才施然拒絕,理由是為了
「沽名釣譽」。應台慘矣哉,無端端惹禍上身,欲辯無從,唯有嘆
句流年不利。
對於此事,關仁絕對應台,只因關仁希望多讀應台文章。那個撈
什子監察委員,不做也罷,人在世間,當然是做作家最好,誰敢說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