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8/2009

南方朔:道歉乃是人類最大的難題之一

道歉乃是人類最大的難題之一/文﹕南方朔
文章日期:2009年6月8日
【明報專訊】在人類歷史上,最難處理的問題就是「道歉」,因此,美國新罕普什爾大學教授史密斯(Nick Smith)遂說,愈討論「道歉」,就愈會發現它引發的新問題遠遠多過想要釐清的舊問題。
首先就西方的「道歉」(Apology)這個觀念而言,它最初指的是「辯護」,到了16世紀後,這個字曾長期「辯護」與「道歉」兩義並存,直到近代,「道歉」才開始取代「辯護」。當代研究道歉問題的先驅學者塔烏奇斯(Nicholas Tavuchis)解釋說,西方16世紀後由於城鎮漸興,人際互動增加,為了讓大家能夠忍耐與體諒共存,於是當人際摩擦或傷害時,遂有了「道歉」這種「語言——行為」。「道歉」是人際的潤滑劑,它可以讓人在對別人做出錯事或傷害時,用以彌補裂痕。但道歉言之簡單,它真正表現出來的卻情複雜萬端,至少有下列層次及種類﹕
在個人對個人方面,做錯事或造成傷害時,表示道歉並握手言和,乃是最理想的狀。但每個人的情不同,有的人容易接受道歉,有些犯錯可以道歉,但另外的人與情則不那麼簡單。荷馬史詩《伊利亞德》裏,阿卡曼農奪走阿克硫斯的女奴,阿克硫斯視為奇恥大辱,與阿卡曼農撕破臉,後來阿卡曼農號召英雄參加特洛戰爭,阿克硫斯拒絕,縱使阿卡曼農歸還女奴並奉上許多珍寶陪罪,阿克硫斯也不接受。他表示﹕「他必須像我一樣體會受辱之痛,再多金錢也沒用。」再例如,德國前外長根舍早年是左派街頭鬥士,他1973年反政府示威時毆打警察瑪克斯致傷,多年後根舍當了大官,瑪克斯調出當年的毆人照片要求道歉,根舍即公然拒絕。他的理由是那是早年的政治,政治帳沒這樣算的。而且他也不能道歉,道歉即承認以前犯錯,會被政敵用來當成攻擊的籌碼。由此已可看出,縱使個人,道歉若涉及尊嚴、面子、利益,都會變得極為困難。
近代道歉最常見的是公司商品及醫療行為造成傷害時的道歉及補償。這種道歉早已成了企管學裏「傷害管控」的主要內容。由於這種傷害有較強的客觀性,有關傷害責任的法制也較完整,公司醫院犯錯後多半也懂得道歉認錯,主動認錯反而能使自己這方搶到先機和上風。由於這種形態的犯錯與傷害法制較為進步,每個社會在這方面自然都應當格外努力,這也是當代「消費者權利」的重要環節。
但道歉若涉及歷史及政治,那就複雜多了﹕
例如,西方廣義的基督教,在過去1500年裏以宗教的優越性為名發動戰爭,宗教裁判所曾欺壓人民特別是婦女,對於這些,前教宗若望保祿二世曾發表道歉的教諭。教宗的道歉在歷史及文化上當然值得肯定,但這種道歉又有何實質意義。這種道歉除了讓教宗個人博得「開明」的美名外,即再無其他意義。
再如,1972年尼克遜「水門案」爆發,他1974年8月下台,他從頭至尾即沒有道歉,頂多只說「遺憾」,他後來最多也只說「我所做的一些事有錯,但我認為當時是最符合國家利益的」;二戰之後,所有納粹戰犯裏只有軍備部長史倍爾是唯一表示願意負起責任來的一個,但他也從未表示過「需要道歉」。在國際政治裏,會對無關宏旨的小事道歉,像布殊及日本官場即習慣於把道歉當口頭禪。但大事則幾乎極少道歉,像布殊及貝理雅對入侵伊拉克就只說「犯錯但不後悔,是正確的」云云。原因在於「道歉」是個強概念,重大歷史及政治問題考慮的因素太多,很難用「對或錯」來簡化,政治人物拒絕道歉,即要保留自己的立場,不願在尚無定論前即承認錯誤!
近代最著名的道歉,應屬1988年列根為了美國二戰時將12萬日僑關進集中營,許多人因營養醫護差而死亡,許多人的事業工作因此而被摧之事公開道歉。美國國會並因此立法,其中有6萬人可獲2萬美元補償。列根的道歉已在事情過了40多年後,道歉對統治階級已不會有任何後遺症,反而可以博得掌聲。台灣處理「二二八」,即循這種列根的模式。但美國會對關日僑進集中營之事道歉,但對更複雜且牽涉更大的奴役黑奴及滅絕印第安人之事,則始終拒絕道歉,原因即在於前者單純,不會有後遺症,後者複雜,處理不好即會否定掉整個白人社會在美國的合法性。澳洲曾向原住民道歉並承認原住民有終極的宗主權,結果道歉之後,原住民即興訟要求還我土地。由此已可看出在涉及歷史和政治問題時,道歉其實是很棘手的難題。而更棘手的,乃是東歐的波蘭、阿爾巴尼亞,以及南非,在政治巨變後進行道歉和解,結果都是引發不斷的報復與清算等。由此已可看出,在涉及歷史及政治問題時,儘管人們常把「道歉」、「和解」掛在嘴上,但要真正的「道歉」「和解」並不容易。人們面對這類問題,會犬儒的表示「讓時間來解決」。由這句話至少已可看出,面對重大歷史及政治問題時,人們仍然相當的束手無策。除了「道歉」不易外,與「道歉」站在對立面的「寬恕」,可能更難。固然人們會簡單的說有「道歉」有「寬恕」,許多歷史及政治的錯誤即可一揭而過,但事實上真正能夠一揭而過的歷史錯誤並不存在,這也是全球統治者絕大多數在適當時機到來前,都寧願對「道歉」絕口不提,寧願緘默的原因。
但換個角度言,不道歉其實也有正面的意義。當不道歉,歷史及政治的痕就一直存在,並成為一個後人隨時都可以拿出來踩幾下的痛腳。踩痛腳所發揮的警惕作用,在防止類似錯誤上,可能發揮更大的作用!
南方朔
《亞洲週刊》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