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3/2009
閱讀期待:葛亮《朱雀》
歸去未見朱雀航
葛亮的《朱雀》
文章日期:2009年7月13日
【明報專訊】編按:早前獲2007/08年度最佳藝術家獎的年輕小說家葛亮,今年書展未暇來港,然新作《朱雀》相信會在書海中備受注目。新著收於王德威編選之台灣麥田「當代小說家II」系列,本版特摘刊王氏撰寫的序言,以饗讀者。王氏在欣賞之餘,不忘殷切建言,說明出身南京、定居香港的葛亮開展的「南京敘事」,於身分張力的經營以至歷史跨度上,如何能令南京書寫如朱雀張目。誠如王氏所言,《朱雀》只是開始。
朱雀是南京的地標之一。在上古中國神話裏,朱雀被視為鳳凰的化身,身覆火燄,終日不熄。根據五行學說,朱雀色紅,屬火,尚夏,在四大神獸中代表南方。
早在東晉時期,朱雀已經浮出南京(建康)地表。當時秦淮河上建有二十四航(浮橋),其中規模最大、裝飾最為華麗的就是朱雀航。朱雀航位居交通樞紐,正對都城朱雀門,往東有烏衣巷,東晉最大的士族王、謝的府邸皆坐落在此。多少年後,王、謝家族沒落,朱雀航繁華不再,唐代詩人劉禹錫因而寫下: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葛亮選擇《朱雀》作為他敘述南京的書名,顯然眼這座城市神秘的淵源和歷史滄桑。南京又稱建業、建康、秦淮、金陵,曾經是十朝故都;「金陵自古帝王州」,從三國時期以來已經見證過太多的朝代盛衰。而南京的近現代史尤其充滿擾攘憂傷,南京條約、太平天國、國共鬥爭、以及南京大屠殺,無不是中國人難以磨滅的記憶。
然而《朱雀》又是一本年輕的書。葛亮創作的背景與不同,他出身南京,目前定居香港,卻首先在台灣嶄露頭角,二五年以〈謎鴉〉贏得台灣文學界的大獎。葛亮剛剛跨過三十歲的門檻,他寫《朱雀》不僅摩挲千百年來的南京記憶,更有意還原記憶之下的青春底色。小說橫跨二十世紀三個世代,但葛亮要突顯的是每個時代裏的南京兒女如何憑他們的熱情浪漫,直面歷史橫逆,甚至死而後已。神鳥朱雀是他們的本命,身覆火燄,終生不熄。
「南京」狀態
在古老的南京和青春的南京之間,在歷史憂傷和傳奇想像之間,葛亮尋尋覓覓,寫下屬於他這一世代的南京敘事。而連鎖今昔的正是那神秘的朱雀。彷彿遙擬六朝那跨越秦淮河的朱雀航,葛亮以小說打造了他的「夢浮橋」——跨過去就進入了那凌駕南方的朱雀之城,進入了南京。
作為一本關於南京的小說,《朱雀》不能自外一個巨大的書寫傳統。早在中世紀左思《三都賦》中的《吳都賦》就描寫了三國時代南京(建業)的風貌;庾信有名的《哀江南賦》則寫於「大盜移國,金陵瓦解」的侯景之亂後。明清以來孔尚任的《桃花扇》、吳敬梓的《儒林外史》都是以南京作背景。而又有什麼作品能夠超越《紅樓夢》對南京——金陵——的追懷?
一九二三年代朱自清、俞平伯夜遊秦淮河,各寫下一篇〈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開現代文學的南京想像。一九三二年魯迅回到曾經求學的舊地南京,有了「六代綺羅成歸夢,石頭城上月如」之嘆;到了一九四九年,人民解放軍佔領南京,毛澤東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顧盼之際,道盡歷史天翻地覆的感懷。
當代的南京作家書寫南京最負盛名的首推葉兆言。他的《夜泊秦淮》遙想民國風月,戲擬鴛蝴說部,很能託出南京那股新舊時間錯置的曖昧感觸。但《夜泊秦淮》只是短篇合集,未能成其大。其他如稍早的朱文(《我愛美元》)和當紅的畢飛宇(《推拿》)則寫下當代南京的平民風情。至於蘇童雖然不以南京為小說題材,作家本人卻在南京定居多年,耳濡目染,已經成為南京書寫的另一種代言人了。
葛亮其生也晚,連文革都沒碰上,何更早發生在南京的風風雨雨。然而在世紀之交成長,葛亮畢竟有他獨特的經驗,如何將其融入古老的記憶,是《朱雀》最大的挑戰。如前所述,葛亮努力要寫出南京的歷史創傷,但這卻未必是他的所長。葛亮更有興趣的應該是召喚一種叫做「南京」的狀態或心態;南京於他與其說是懷舊,不如說是近於耽美的嚮往。當小說寫葉毓芝的父親在船頭吹簫來到南京、當許廷邁和程囡在明代陵寢廢棄的石碑頂上做愛,我們不禁要會心微笑:青春的想像如醉如癡,可以讓任何沉重的歷史也多情起來。就此《朱雀》延續了當年鍾曉陽《停車暫借問》的特色。
作為一種可能的毒癮
更進一步,葛亮要說南京是一種「癮」,而且這癮可能是有毒的。作為南京的魂魄,雅可在噴雲吐霧中方生方死。許廷邁初嘗南京有名的鹹水鴨頭,一上口就欲罷不能——我們後來才知道炮製鴨頭的秘方不是別的,是罌粟。
在這一方面《朱雀》的兩個男性角色——許廷邁和雅可——值得我們再思。許廷邁是有南京血統的異鄉人,雅可則是古城最新一代的「遺少」或「廢人」。一個站在南京的外圍霧裏看花,一個是陷在南京的內核裏難以自拔。葛亮對這兩個角色都有偏愛——他們都是作家的分身。有意無意間他們尷尬的處境也投射了葛亮本人的兩難。我們的作家其實錯過了南京的輝煌與墮落,是個實實在在的後之來者,但生於斯長於斯,南京又是他與生俱來的存在經驗。借箸代籌,我以為葛亮可以由這兩個角色經營更有張力——或更有反諷意味——的南京敘事,《朱雀》的面貌或許又有不同。
《朱雀》裏的南京雖然未必令人發思古之幽情,卻突出另一種空間的輻輳力量。南京特殊的吸引力讓一批又一批的外來者到此一遊,以致流連忘返。蘇格蘭的華裔青年、日本的藝術家、美國的間諜、俄國的妓女、南洋的歸國華僑、非洲的、新西蘭的留學生輪番出現在葛亮的小說中。而南京經驗流散出去,可以在加拿大、在蘇聯、在北歐激起波瀾。南京的「癮」是會蔓延的。
葛亮以空間輻輳的概念寫南京,看得出香港和台灣經驗給予他的發。南京無論如何保守,畢竟進入了新的世紀,所謂歷史長河到此漫漶出去,成為一種穿梭空間、湮沒邊界的體會。如此,葛亮將六朝風月與後現代、後社會主義的浮華躁動並列一處,或糅合、擦撞種種人事巧合就顯得事出有因。葉毓芝和日本情人芥川在抗戰前夕戀愛不奇怪;芥川的子女在南京大屠殺七十年之後,成為救贖原罪的奔走者,同時葉的外孫女程囡又和芥川的兒子相互有了性的吸引——這幾乎已經到了隔代亂倫的邊緣。相似的例子是程憶楚異母異父的哥哥暗戀妹妹,甚至向她求婚。歷史在南京的離散與聚合如此盤根錯節,以致失去了原有一以貫之的正義訴求或倫理線索。南京的「謎底」深邃不可測,這是葛亮的用心所在了。
放眼其他說故事的人
葛亮似乎與鳥有緣,從《謎鴉》到《朱雀》,短短幾年的成績令人驚艷。徘徊在南京的史話和南京的神話之間,《朱雀》展現的氣派為葛亮同輩作家所少見。但在長篇敘事的經營和歷史視野的構築上,葛亮仍有可以琢磨的空間,也不妨與當代書寫城市的小說名家繼續對話。
比如王安憶的《長恨歌》寫上海六十年的滄桑變幻,古典詩歌裏感天動地的情史化作十裏洋場的欲望傳奇,海上風華的誘惑與悵惘也以此展開。又如賈平凹的《廢都》寫當代西安的聲色犬馬,極頹廢也極感傷。長安的氣象在盛唐過後就每愈下,廢都之「廢」因此不是一時一地的感慨,而是積壓千年的塊壘。台灣的朱天心在上個世紀末以台北為背景寫下《古都》。對朱而言,台北毫無歷史或歷史感可言,但藉召喚一個海市蜃樓般的古都台北,作家寫出了她無處感懷的懷舊,難以發泄的憂傷。香港的董章在九七回歸前夕創作了《地圖集》和《V城繁勝錄》;前者有卡爾維諾式「看不見的城市」的政治隱喻,後者則諧擬宋代孟元老《東京夢華錄》筆意,預先懷念香港將要消失的繁盛。旅美的施叔青曾有《香港三部曲》以女性眼光看香港百年起伏,但張北海的《俠隱》才更出奇制勝,沿用會黨俠情小說的形式,為七七事變前的故都北平寫下迴光返照的一頁。
這些作家各自為心儀的城市述說故事,也因此延續了每個城市的「神話」氛圍。葛亮寫《朱雀》想來也抱有同樣的野心。就此我們回到小說最重要的意象——朱雀——以及一只朱雀形狀的金飾。這只金飾朱雀曾被葉毓芝、程憶楚、程囡三代母女彼此流傳,而朱雀又隨女人們的情愛對象不斷轉手流浪。朱雀的「旅行」,從家人到情人,從南京到北大荒,甚至到了加拿大,一方面訴說世事無常,一方面暗示因緣巧合,南京和南京人謎樣的命運也隨朱雀的線索迤邐展開。小說最後高潮,朱雀的來源真相大白,我們這才理解所謂偶然和必然,冥冥的宿命和人世的機巧其實此消彼長,一件民間工藝品竟是見證——甚至救贖——歷史混沌的最後關鍵。
在寫作的層次上,葛亮其實可以更為自覺地寫出作為說故事人,他何嘗不就像是個打造朱雀的手藝人,他的小說就是那神鳥又一次的神奇幻化。如此,他的敘事更有可能將上古的神話嫁接到後現代的「神話」上。這讓我們想起小說最後,許亭邁遇到朱雀最原始的主人的一段描寫。後者端詳多年以前的物件,不勝唏噓,他於是在小雀的頭部緩緩地銼。動作輕柔﹐彷彿對一個嬰孩。
銅屑剝落﹐一對血紅色的眼睛見了天日﹐放射璀燦的光。
朱雀開了眼,南京的「謎底」靈光一現,這是小說最動人的時刻。而如何持續打磨自己的記憶和技藝,讓作品放出「璀璨的光」,也應該是葛亮最深的自我期許吧。
《朱雀》結尾相當耐人尋味。程囡知道自己懷孕,決定生下無父的孩子。她與遠在太平洋彼岸的許廷邁聯絡,廷邁兼程趕回南京。當他到了「西市門口﹐他默然站定﹐覺出腳底有涼意襲上來。」他為什麼回來?果然會和程囡重逢麼?回到了南京他會就此待下來麼?
這最後一章的章名是「歸去未見朱雀航」。遊子歸來,一切恍如隔世,但一切似乎又都已注定。那曾經絢麗的神秘的朱雀何在?早已消失的朱雀航可還有可尋?命運之輪緩緩轉動,南京的故事未完,也因此,《朱雀》不代表葛亮南京書寫的結束,而是開始。
(小標題為編者擬)
■書名:《朱雀》
作者:葛亮
出版:麥田/台灣
[文/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教授 編輯/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