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先生為什麼說他「不是大師」?
馬家輝
文章日期:2009年7月14日
【明報專訊】季羨林 先生病逝,特區傳媒予以廣泛報道,可見其分量之重。這樣說,當然不是意味特區傳媒相對於內地同業有什麼特殊分量,而剛相反,正因特區傳媒平素比較不重視學者和作家的生死大事,一旦大報特報,新聞裏的主角便必是具有顯著社會地位或文化意義之「重要人士」。
特區傳媒這回是大報特報了,方向正確,但遺憾的是,從電子傳媒到平面媒體幾乎毫無例外地擺了一個可大可小的烏龍,其「小」者在於,該烏龍徹底違反了季羨林先生的病榻心願,死者泉下有知,恐怕猶有不安;其「大」者則是,該烏龍或許陰錯陽差地「羞辱」了季先生,恭維變成嘲諷,對死者構成了不敬。
什麼烏龍?
那就是,從電子傳媒到平面媒體幾乎毫無例外地用了「國學大師」4個字來形容、描述、總結季羨林先生的文化地位,而這個頭銜,明明是季先生於2002年所鄭重推辭的,當時已是內地學界的大新聞大話題,特區傳媒昧而不察並沿用至今,未免稍稍落後於時勢。
立志「三辭」
一辭國學大師、二辭學術泰斗、三辭國寶
話說2002年10月,季羨林先生已經住院接受治療,病榻中,依然筆耕不斷,寫了一篇連一篇的長短文章,其中一篇〈在病中〉,被收錄於2006年出版的《病榻雜記》書內,季先生透過鏗鏘有力的文字向世人清楚聲明,他立志「三辭」,一辭「國學大師」的大桂冠,二辭「學術泰斗」的大頭銜,三辭「國寶」的大封號。
對於大桂冠,季先生是這樣說的﹕
「現在在某些比較正式的文件中,在我頭頂上也出現『國學大師』這一燦爛輝煌的光環。這並非無中生有,其中有一段歷史淵源。約摸十幾二十年前,中國的改革開放大見成效,經濟飛速發展。文化建設方面也相應地活躍起來。有一次在還沒有改建的北京大學大講堂裏開了一個什麼會,專門向同學們談國學。當時主席台上共坐五位教授,每個人都講上一通。我是被排在第一位的,說了些什麼話,現在已忘得乾乾淨淨。一位資深記者是北大校友,在報上寫了一篇長文〈國學熱悄悄在燕園興起〉。從此以後,其中四位教授,包括我在內,就被稱為『國學大師』。他們三位的國學基礎都比我強得多。他們對這一頂桂冠的想法如何,我不清楚。我自己被戴上了這一頂桂冠,卻是渾身起雞皮疙瘩。」
季羨林先生當然不是自謙,反而,他是自重,因為「國學」是一門獨有所指的研究領域,季先生學問成家數,但其家數,另有懷抱,絕非在「國學」門牆之內,如其所述﹕
「說到國學基礎,我從小學起就讀經書、古文、詩詞。對一些重要的經典著作有所涉獵。但是我對哪一部古典,哪一個作家都沒有下過死功夫,因為我從來沒想成為一個國學家。後來專治其他的學術,浸淫其中,樂不可支。除了尚能背誦幾百首詩詞和幾十篇古文外;除了尚能在最大的宏觀上談一些與國學有關的自謂是大而有當的問題比如天人合一外,自己的國學知識並沒有增加。環顧左右,朋友中國學基礎勝於自己者,大有人在。在這樣的情下,我竟獨佔『國學大師』的尊號,豈不折煞老身(借用京劇女角詞)!我連『國學小師』都不夠,遑論『大師』!」
基於相同的自重心情,季羨林先生拒不接受「泰斗」和「國寶」的兩頂帽子,對於自己的立身處世,他有一套自我 評定的標準和結論﹕
「我一生做教書匠,爬格子。在國外教書10年,在國內57年。人們常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特別是在過去幾十年中,天天運動,花樣翻新,總的目的就是讓你不得安閒,神經時時刻刻都處在萬分緊張的情中。在這樣的情下,我一直擔任行政工作,想要做出什麼成績,豈不戛戛乎難矣哉!我這個『泰斗』從哪裏講起呢?
在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中,說我做出了極大的成績,那不是事實。說我一點成績都沒有,那也不符合實際情。這樣的人,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但是,現在卻偏偏把我『打』成泰斗。我這個泰斗又從哪裏講起呢?
在中國,一提到『國寶』,人們一定會立刻想到人見人愛憨態可掬的大熊貓。這種動物數量極少,而且只有中國有,稱之為『國寶』,牠是當之無愧的。可是,大約在八九十來年前,在一次會議上,北京市的一位領導突然稱我為『國寶』,我極為驚愕。到了今天,我所到之處,『國寶』之聲洋洋乎盈耳矣。我實在是大惑不解。當然,『國寶』這一頂桂冠並沒有為我一人所壟斷。其他幾位書畫名家也有此稱號。
我浮想聯翩,想探尋一下起名的來源。是不是因為中國只有一個季羨林,所以他就成為『寶』。但是,中國的趙一錢二孫三李四等等,等等,也都只有一個,難道中國能有13億『國寶』嗎?這種事情,癡想無益,也完全沒有必要。我來一個急剎車。 三頂桂冠一摘,還了我一個自由自在身,身上泡沫洗掉了,露出了真面目,皆大歡喜。」
上面抄了一堆季羨林先生的文章,用意當然不是在於填塞字數或調侃特區傳媒。我想強調的是,季先生在垂老之年即使躺在醫院病之上,仍對中國官場和社會的浮誇荒誕有所不滿、有所不爽、有所不屑,因此不惜透過「三辭」以示抗議。
自重和進取
永垂青史
這篇「三辭」文章,有人說是顯示了季羨林先生的「虛懷若谷」,這真矮化了季先生。季先生之虛懷若谷,主要顯現於其治學態度之上,跟該文無關;該文所真正顯現的其實是季羨林的「積極進取」甚至「批判反擊」,他老了,無力再站出來以行動推動這個推動那個了,但是他仍然能夠經由拒絕這個拒絕那個以求精進;別人用加法來介入社會,老去的季先生用的卻是減法,他要求把強壓在頭上的浮誇荒誕摘走踢走,在此行動背後的微言大義和心理動機,與其說是爭取個人的心靈自由,不如說是欲對社會有所啟蒙。而這,才是季先生的真精神、大精神。
當下中國,「大師」橫行,「泰斗」滿天,「國寶」遍地,再對季羨林先生冠以諸種名號,極容易淪為羞辱而非敬仰。欲紀念季先生,理當表揚和鼓吹其自重和進取精神,於治學、於做人、於接物,皆如此,這始是還其本來面目的正途與大道。
馬家輝
資深傳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