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1/2009

关于娄烨

婁燁@HK:關起門來打壓藝術最傻
文章日期:2009年12月11日
【明報專訊】「當這樣的無可奈何,春風沉醉的夜晚,我每要在各處亂走,走到天將明的時候才回家裏。」七十年前,在那還是動盪不安的革命年代裏,郁達夫寫出一名生活潦倒的知識分子被壓迫和渴望愛與被愛的鬱悶心情﹔七十年後,儘管世事幾許變遷,我們仍能在中國導演婁燁的新作《春風沉醉的夜晚》找到那種灰色沉鬱的愁緒。

九十年代以來,中國漸漸走向資本主義經濟,鎂光燈亦從八十年代拍農村片走紅的第五代導演,走到個人化的第六代身上,婁燁便是其中一個。一九九三年,婁燁剛從學院出來,充滿熱誠拍成首作《周末情人》,九七年憑《蘇州河》揚威國際,獲得荷蘭鹿特丹影展的新秀獎、威尼斯影展國際影評人聯盟獎及日本銀座影展大獎,可是在中國內地禁映,○六年以六四學運為背景的《頤和園》更是觸碰了中國廣電總局的神經,婁燁因未經他們的同意,參加第59屆康城電影節,而被罰禁止在內地拍片五年。婁燁亦因此常被稱為地下導演。

記憶:跟現在生活沒有關係

愛情是婁燁電影的恆久主題, 一如以往的作品,在《春風沉醉的夜晚》裏,愛仍隨處可見,但並不唾手可得,縱使主角王平與江誠相愛,卻因為現實種種,無法在一起,那灰濛濛的愁緒籠罩整齣電影,讓人心中鬱悶難抒。

「通過愛情,同性之間、異性之間,可以表達一切東西。」婁燁身穿暗藍色襯衣,摸摸頭靜靜的說,兩個人依附在一起,是最傳統又最複雜的事情,在愛情裏頭,我們可以看到很多,從來沒有相同。在他的電影裏,從《蘇州河》、《頤和園》到《春風沉醉的夜晚》,轟烈的愛情逝去,事過境遷後,主角們往往與新的人過新的生活,心底深處卻仍然藏一生摯愛,「忘不了,跟現在的生活沒有關係。生活還是要這樣過。」

婁燁鏡頭下的女子均敢愛敢恨,個性非常鮮明,《蘇州河》中的美美與牡丹、《紫蝴蝶》中的丁慧、《頤和園》中的余虹都愛得遍體鱗傷,卻從未退縮,令人無法忘懷,縱然《春風沉醉的夜晚》中的焦點放在男主角身上,女主角之一李靜在得悉男朋友羅海濤喜歡上別的男人時,只默默地躲起來唱朴樹的《那些花兒》,然後決定放開懷抱接受,但也突然轉折,可說是延續了婁燁的女主角愛恨分明卻又複雜恍惚的戀人形象。

城市觸感:灰朦的南京

《春風沉醉的夜晚》是婁燁第一部談論同性戀的作品,當中卻還有不少異性戀的墨,尤其是兩男一女之間的矛盾衝突。創作劇本時,婁燁想拍一個反映當下城市狀的故事。「現在中國成了世界工廠,社會變複雜了,人與人之間,特別年輕人,相處時都遇到很多壓力,面對很多困境,科技發展又牽涉隱私問題,於是同志關係成為具代表性的題材。」婁燁認為同志愛情跟異性愛情並無本質上的分別,只是那模糊不確定性較多一點。

成長於七八十年代的婁燁,覺得放鬆自然的生活已不復再,《春風沉醉的夜晚》中那急速發展的城市環境,造成人與人的關係緊張、壓抑,王平的妻子林雪委派私家偵探羅海濤暗中跟蹤偷窺丈夫,亦是居住於當下城市的一個必然結果。每次拍電影,婁燁總會選擇一個城市作為背景,《蘇州河》中的上海是繁華骯髒的,《頤和園》中的北京是浪漫熱情的,《春風沉醉的夜晚》中的南京則是灰色模糊的。

「每個城市總有其獨特的氣息個性,與人一樣。」北京必定讓人聯想起政治,上海則非常商業化,東北剛陽似男子,江南則溫婉如女子,唯有南京這不大不小的內陸城市很難讓人斷定其個性,像個性別不清楚的人,剛好與《春風沉醉的夜晚》中的氣氛不謀而合。同時,作為六朝古都,南京那傳統氣息並不是其他城市可相比擬的,喜歡閱讀文學的婁燁在畫面上配以詩詞歌賦,大大的正楷字體直排,那古典味道便出來了。

數碼攝錄:什麼方法都可以拍

看過《蘇州河》的人對婁燁搖晃不定的鏡頭應該熟悉不過,《春風沉醉的夜晚》中的手搖鏡頭與暗淡的光營造出那壓抑的氣氛,可算是婁燁首次用數碼攝錄的首作。「從前用膠卷拍電影,現在幾乎用什麼方法都可以拍電影,也不用擔心拍攝的質量。」婁燁非常執著於鏡頭與燈光的運用,常常探索電影語言的可能性,看似簡單的畫面,背後其實做了多遍實驗,屢敗屢戰,才得到滿意的效果,如《春風沉醉的夜晚》中有一場在浴室窗前做愛的戲,這一分鐘背光,緊緊相擁的兩人便成了剪影;那一分鐘光進來了,兩人的熱烈表情便清晰了,這場戲立時充滿了詩意。

「現在中國富起來,流行拍大片,電影成了大工業,什麼都依賴後期製作,眼睛與鏡頭之間的關係被破壞了,從前六七十年代,科技還沒有那樣發達時,我們只能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婁燁非常喜歡法國新浪潮的作品,因為那時現場與攝錄機的關係還是非常密切,非常原始,「我們應該回到從前的電影狀,再看看現在。」他目光堅定地說。他又引用黑電影(Film Noir)做例子,從前的攝影機還是很落後,光孔很小,燈光不多,導演於是學習如何在規範裏創作一些新的東西。「技術是用來幫助我們的腦袋的,絕不能on top of it。先感動自己,必能感動別人。」

自己的電影:感激前輩的抗禦

婁燁曾經說過﹕「第六代導演均是獨立導演。」「所謂地上地下電影,其實是根據官方標準做參照,官方准許放映的電影便是地上,官方不准許的便是地下了,而官方標準是會不斷變化的。」若隨意自然地拍電影的話,導演會變成一會兒地上,一會兒地下,所以並沒有絕對的地下導演。

「可是,有些地上導演從沒有變成地下,只因為他們根據官方標準而改變自己,官方提倡拍什麼,他們便拍什麼,而且經濟起飛,大家便向市場看。」婁燁談到第五代與第六代導演時說,「他們那一代在文革中長大,習慣要服從;我們受到不同的教育,受到的影響比較少,所以勇於打破傳統,拍一些自己的電影。」

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約有二十年的地下電影發展史,婁燁感激前輩們二十年來一直與審查制度抗衡,亦把它顛覆了,使之沒那麼嚴格,才有現在他們能喘息創作的空間。「若國家突然提倡拍藝術片,全部人一定跑去拍。」認真沉默的婁燁說罷難得哈哈大笑。

從來只拍愛情片的婁燁並不想談太多社會的東西,即使涉及六四的《頤和園》亦只是借歷史作為背景,表達對逝去青春與愛情的可惜,「中國現在有很多社會學家與政治家,研究社會是他們的工作,不是藝術家的。」婁燁認為藝術家只需要關心人的內心、其他人所忽略的,來提醒被遺忘的一些美好,「我們不是破壞性,不是技術性,而是有簡單的互補作用,所以關起門來打壓藝術最傻。」他深深相信,藝術是個人與生命、個人與社會最有意義的參照。

婁燁是個異常低調沉默的導演,訪問當天,記者從遠處只看到他獨個兒站在街頭靜靜地抽煙,低頭沉思。面對讚賞只懂傻傻笑的他,對電影藝術的熱情與執著,卻非靠滔滔不絕或口若懸河便能道出。

■婁燁小檔案

1965——生於中國上海

1989——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

1993——《周末情人》

1997——製作了5部電視電影合集,總片名《超級城市》

2000——《蘇州河》

2001——《在上海》(2001年荷蘭鹿特丹電影節「在水邊」DV專案)

2003——《紫蝴蝶》

2006——《頤和園》

2009——《春風沉醉的夜晚》

[文/岑倩衡 編輯/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