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2010

一起老

老公獅
文章日期:2010年1月29日
【明報專訊】朱文心新作寫老男人老女人之間的關係變易,亦即老男人老女人自身的生命變易,調子是哀沉而傷感的,至少看在同樣是老男人老女人的讀者眼裡。可也因寫得太深刻太貼近,老男人老女人讀來常覺如在照鏡,忽地裡,在毫無準備的心理狀態下像照鏡般窺見自己的醜態與窘態,既是難過,亦難免失笑。
所以在閱讀《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過程裡,笑了好多回,坐在沙發上,大女孩在看她的十九世紀航海電影,我則邊讀書邊發笑,她已經看也沒看我半眼,見慣了,知道老豆又發神經病,懶得理了。
醜態與窘態之處可多呢。有些行徑雖尚未現形,但可以想見,會的,總有一天會的,很快便會的,等著吧,就在前頭。像這一段吧﹕
「當然你也看過那仍依戀女人的,再要比你們現在老個十歲、職場退休了幾年的老公獅,錯覺老母獅是媽媽,跟前跟後著她裙角唯恐走失,吃東西要媽媽照顧,出了廁所要媽媽看過(通常是褲拉鍊忘了拉好)才放心,媽媽是與這世界的唯一連繫了,臍帶一樣,所以在那眠夢中仍緊緊抱著母獸的,是幼仔的索乳而非任何一絲情慾了。」
而更藍調的尚在下面﹕
「或許,該靜靜的讓他老,別吵他……老去的你們,口袋滿滿回憶滿滿,要做什麼皆合法合體制合道德,唯缺愛情和慾望……現下的你們有閒錢、有假期、飛到異國城市住所費不貲的旅館、不須考慮盤算的愛吃哪家餐館哪家咖啡皆可,就如眼前,但你們只能如兩尊岩像的不交集。你不願相信並接受人生就這樣進入石化期,一種與死亡無差的狀態。」
沒法不說一句老套的話言﹕發笑的次數愈頻密便愈覺得憂傷在翻頁的過程裡。儘管朱天心不會有興趣把小說主題只鎖定於老男人老女人的衰敗窘境,她更感焦慮的毋寧是時間的可逆與不可逆、生命的出路與死路,但於開展故事之際小說家的描述技藝很難不令讀者在場景與場景之間唏噓喟歎。羅蘭巴特說的,我們閱讀如在河流暢泳,最強烈的感受來自克服了河水的壓力 ,想游到哪就游到哪;快樂地,或哀傷地。(上)
老後
文章日期:2010年1月30日
【明報專訊】「老後」這一兩年是台灣出版界的顯眼主題,許多書,不管是創作的或從日本翻譯過來的,皆圍繞這項關注打轉,有一本《一個人的老後》的書,暢銷十幾萬冊,這是散文亦是論文,引導女讀者認識中老年階段的財務、健康、感情、法律等等瑣碎但關鍵的事情。許多女人都說,看得哭了。
為什麼哭呢?
我猜可能是被「我也會老、我終於老了」這項沒法迴避的事實觸動了;也當然,「一個人」的孤獨感亦易把一個人推進哀傷氣氛。當你想到有朝一日,別說躺在醫院床上,僅是獨自坐在家中客廳,燈光暗淡,氣溫低寒,你用一條頸巾圍住自己,你伸手像撫摸情人般輕掃圍巾布料,這已是你眼前能夠擁有的唯一親密觸感了,其他一切已經跟你絕緣,或如同朱天心在書內所喟歎,「啊,走不動了,吃不動了,做不動了」,你的眼淚遂流下來。
可是,「老後」令人感動是一回事,「老後暢銷現象」又是另一回事。故我又猜,或因台灣那群以朱家姊妹為首的女小說家已經紛紛步入「後中年期」,而被其文字滋養了多年的女讀者們,亦是;寫的人與讀的人遂心連心,一起從文學和現實的角度察看老後問題。台灣從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中是「文學盛世」,文學閱讀人口眾多,文學作者百花齊放,廿年了,大家分享了文學花園的眩目錦繡,亦有幸於廿年之後共同老去,把眼睛焦點調校回眼前實景,大家都老了或很快便老了,大家都「走不動了,吃不動了,做不動了」,於是大家一起思索老後的快樂與哀愁。老後的書頁裡,大家仍然有大家。
另一所幸是老了不見得全糟。老有老的好呀,若以老後本身作為坐標而不處處跟年輕比較,箇中自可營建細微的生活樂趣。或如朱偉誠在雜誌裡向朱天心提問,「你拿過往年輕時候的認真來檢證年老的現實,這種檢證可能有些讀者會覺得荒謬,我的意思是說用年輕來檢證現在,不管什麼樣的人其結果都必然是不堪的」。
老後自有風景。朱天心呀,站在橋上的老夫妻或許不是喟歎而是享受。享受不必再去走再去吃再去做了。
(下)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