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古詩
文章日期:2010年1月31日
【明報專訊】翻譯不容易,有點像苦行僧做功德。翻譯文學作品,是自討苦吃,吃力而不討好,卻又像是狐仙附了身,想擺脫也擺脫不掉,逐漸進入迷譫狀態,舔苦黃連也覺得甜如蜜糖。翻譯詩,那更不用說了,是「天之將降大任於斯人」,酸甜苦辣具備,好像扛上了十字架走向天國,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嘔心瀝血,雖九死而未悔,一步步踏入香花極樂世界。我有時覺得,從事翻譯,像做地下工作,在隱秘的地下室裏,抱一部發報機,滴滴答答打出一連串密碼,向夢幻的天國傳遞外太空的秘密,居然也在人世散佈了重大的文化信息。
不同的語言文字,有其特殊的歷史文化背景與思維脈絡、有其傳統的表達語境,翻譯成另外一種文字,簡直就像變魔術,或許可以歸為另類巫術,本領不亞於移山倒海,可以讓紅海分開,讓出一條傳遞思維意義的康莊大道。翻譯詩歌更了不起,因為還涉及文學想像、意象構築、以及韻律節奏的和諧與變化。實在很難以想像,讀王維的詩,心靈進入空山無人的情景,聽到詩歌展現了諸天雨花的天籟,你要如何走回到另一種文字的紅塵世界,向人們轉述那種刻骨銘心卻又沉潛幽微的激動。自古以來就有人說,完美的翻譯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才會有西諺所謂的「Traduttore, traditore」 (Translator, traitor)。錢鍾書意譯成類似諧音的「翻譯者是反逆者」,而不譯作「翻譯者是叛逆者」,力求音義相近,也真是難為他老人家了。
若是屬於同一語系還好辦,比如說意大利文譯成西班牙文,甚或法文譯成英文,德文譯成波蘭文之類。要是完全不同的語系,如英文與中文的差別,其中隱含了印歐語系與漢藏語系的巨大差距,想要達到嚴復說的「信達雅」,那真是「譯事三難」了。只要我們對照原文,認真看看嚴復的翻譯,就會發現,他的譯文實在「不信」。所謂的「達」,經常是他嚴老先生想要表達的意思,而不一定是原文意思的真實表達。看來也只有「雅」這一層,紹繼桐城文風,合乎標準。
西方人翻譯中國古詩,面臨的困難,想來也不亞於嚴復之「作」《天演論》,不好苛求。以英國的翻譯大家韋利(Arthur Waley)為例,他翻譯《古詩青青河畔草》:「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粧。纖纖出素手。」踫到一連串的疊字,就按中文原來語法,譯成「Green, green,/The grass by the river-bank./ Thick, thick,/The willow trees in the garden./ Sad, sad,/The lady in the tower./ White, white,/Sitting at the casement window./ Fair, fair,/Her red-powdered face./ Small, small,/She puts out her pale hand.」算是「自由譯法」(free translation),既不合英詩規範,又不符通用的英文語法。有趣的是,大家都覺得譯文極為傳神,爭相傳頌,甚至被人讚為拓展了英文修辭的空間。這可算是新創的「陽春白雪」,合乎「雅」的標準。
然而,翻譯大家也有譯錯的時候。《古詩驅車上東門》的開首,韋利譯作「I drive my chariot up to the Eastern Gate,」意思是:駕車到(上)東門去。其實是誤解了原文,因為「上東門」是洛陽十二門當中,東面三門最北的一個門。「上」字不作動詞用。倒是宇文所安譯得對:「I drove my wagon out Upper East Gate」。不過,人們不管這樣的小錯,還是認為,瑕不掩瑜,韋利是翻譯中國古詩的大家。
[文.鄭培凱 學者.詩人 近作有《樹倒猢猻散之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