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2010

章詒和:《論語》學來是給自己用的

《論語》學來是給自己用的
文章日期:2010年1月31日
【明報專訊】1957年前,我不曾讀《論語》,也不感興趣。1957年夏季,報紙上登出父親的反動言論。其中有這樣一條:「毛澤東 還是半部《論語》治天下。」
大人們都說:「這話的性質太嚴重了!」既然那麼嚴重,那我就有必要把《論語》找來看看。我就讀的北京師大女附中有教學實驗性質,普通學校只有「語文」課,而我們是將「語文」分為「文學」和「漢語」兩門課程。萬不想秋季開學,「文學」裏的第一課,就是《論語》選讀:「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忙不迭收拾書包,登上自行車跑回家。
一頭撞進父親的書房,大叫:「爸爸,我讀《論語》啦!新發的課本裏有《論語》,那他們為什麼批判你講的『半部《論語》治天下』是反動言論呢?」
父親大悅,誇我會想問題。此後,讀《論語》成為我的功課,成為父親的快樂。誦讀《論語》,父親很少講解,他的觀點是古文讀多了,自然就懂了。後來的一切也證明,這個不求甚解的主張,多少有些道理的,因為文字壓根兒就是潛移默化的東西。
深一腳、淺一腳——止都止不住
1957年後,跟父母一起經歷曲折坎坷,我漸漸體會到一本《論語》,無非是教導我們如何做人罷了。你覺得它淺,它就淺,淺如「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你認為它深,它便深,深似「朝聞道,夕死可矣。」於是,我也就深一腳、淺一腳地看下去。《論語》學來是給自己用的。年齡不同,閱歷不同,學識不同,對它的理解自也不同。所以,也毋須在電視講壇裏給大家找個指導老師。那老師像個水龍頭,只要一擰開,《論語》就成了自來水——「嘩嘩」地洶湧而下,流呀,流呀,止都止不住。挺好,也挺嚇人。
《論語》裏的一些經典格言,我是會背的,也僅僅是會背。事情的變化,發生在勞改隊。我發配到荒野,站在山之巔,我們這些女囚的勞動任務是把半人多高的荊棘、茅草,統統斬盡砍光。勞改農場設在陰濕高寒地區,出太陽,即為烈日,不出太陽則是陰雨濃霧,哪裏去尋人間四月芳菲天?我第一次上陣,就遇到雨夾雪。不停地揮動砍刀。不到一個時辰,我的兩個手心、手背和胳臂,佈滿近百條刀痕與血痕——它們是荊棘扎的,草的鋒利邊緣劃的。真的不明白,看挺柔軟的草木,怎麼都成為利器?我偷偷地哭,不敢出聲,淚水攪和雨水一起從面頰滾落。人濕透,心濕透。我雙手合攏,仰望上蒼,懇求天堂的父親保佑我——保佑身處地獄的女兒,不致倒下。絕對不能倒下啊,不能病,不能死,不能瘋,否則,將無以自拔,也永無出頭之日了。
鼓舞疲憊的獨行者和普通人
我拿什麼來拯救自己?唯有父母的身影和教導。這時,和父親一起讀的《論語》裏的許多話:「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三軍可以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以及孟子說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都自然而然浮顯出來。每個字都那麼鏗鏘有力,好像都是針對我在講。它們激勵我的意志,也溫暖我的心。當然,勇氣並非全部來自書本,但書本裏的道理和精神,如果真的接受了,進入了心靈,那就可以轉化為勇氣。再說,生活就是這樣,把你逼到死角,自然就堅強了。悲傷到極點,命運就會對你微笑。
我至今認為,無論是律己還是待人,孔子制定的標準都太高,這個標準在現實世界幾乎難以存立,但它又確實在教育我們去完成這個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孔子長眠之地,在孔廟附近。現在已是旅遊勝地,有很多人去拜謁,祭奠,尋蹤。我雖不曾去過,但墳塋下的哲人,一直鼓舞像我這樣深感疲憊的獨行者和普通人。
[文 章詒和 編輯 黃靜 電郵 mpcentury@mingpa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