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別人都朽了,他不朽
文章日期:2010年2月17日
【明報專訊】父親從德國開會歸來,那時我正讀小學。他帶回兩尊銅質浮雕式頭像,端端正正地擺在我的書桌上,說:「爸爸給你的禮物。一個是歌德,一個是貝多芬。」
哇,太漂亮了!我愛不釋手。
父親用手掌撫摸著歌德像,自語道:「一個最偉大的德國人。」
「爸,他有多偉大?」
「別人都朽了,他不朽。」
我讀中學了,父親送了我中譯本精裝《浮士德》。我問:「書這麼厚,寫的是什麼呀?」
父親說:「寫的是人。」
隨手翻了翻,叫起來:「全是洋詩呢,我怎麼讀?」
「用一生去讀。」
在「文革」中,銅像和《浮士德》都沒有了。
再後來,書店有了各種譯本的《浮士德》,我一種也沒買,始終沒買。而那銅像,也不知道擺放在誰家客廳或書房的玻璃櫃裏。這些都已不再重要,因為我已經把歌德安放在心窩。不會消失,也不會丟掉。
當好友賀衛方將在德國拍攝的「歌德塑像」照片發送給我的時候,往事一下子都浮現到眼前。那樣遙遠,又那麼溫暖。
很慚愧!我讀歌德的作品少之又少,第一本是《少年維特之煩惱》,之後是《浮士德》,看得半懂不懂,似懂非懂。父親不是說,要用一生去讀嘛。我就沒再抓緊時間去重讀,至今還是個半懂不懂,似懂非懂。《歌德談話錄》是學了戲曲文學理論專業,作為參考書看的。因為裏面有關於文藝創作與評介的內容。再一本,就是《歌德自傳》了,譯者劉思慕。「自傳」對我的幫助特別大,它將我以往對歌德的零星閱讀貫穿起來。歌德太深刻,太豐富,也太複雜和多面,在藝術領域,他是真正的奧林匹亞神山上的宙斯。他的一鱗半爪,夠我受用終身。
歌德於我的意義,是在提筆寫「往事」以後凸現出來的。想要把「往事」寫好,這第一步該如何走?是歌德在指導我。他說:「要想從淺薄、乏味、冗贅和空虛的文學時代脫身出來,第一步只有借助於明確、精密和簡潔的文風。」我盡力遵循他的主張去做:初稿寫完,跟著就是幾番刪減。一個形容詞,反複琢磨。一件事說完,再掉頭細看,瞧瞧講清楚沒有。狀物、寫景、事皆如是。實踐證明,按歌德的話去做,還挺管用的。
我寫多少故事,就挨多少咒,從史良到馮亦代。自己為什麼總被誤解?什麼「怨婦」、「妖人」,什麼「話題女王」,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很苦惱,很傷感。我又去請教歌德。在他和一個朋友的交談記錄中,我明白了:「無論哪一個人,本來只從自己的缺點中看出自己的特色,而讀者感興趣的是有缺點但富於個性的作品。」頓時豁然開朗:寫作是有缺點的、有個性的。原來我的缺點就是我的個性——當我從內心認可了這樣一個事實的時候,便不再苦惱、煩躁。罵去吧,告去吧,哪怕我永遠被詛咒,永遠是以失敗告終。誰讓「我們正在經歷敵視人類的時期」(歌德語)呢。
我也在積累經驗。經驗是什麼?「所謂經驗不是別的,就是一個人經驗到他所不欲經驗的。」
這也是歌德說的。
[文/章詒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