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者
文章日期:2010年5月11日
【明報專訊】「那幢便是李敖居住的房子了!」小高邊開車邊說,微側著臉,眼睛稍稍瞄向左方窗外。他入伍好一陣子了,五月底將退伍,打算在演藝界揚塵起步。他其實已算起步,李安《色,戒》裡的勇敢年輕人便有他的角色,所以我笑他是「猛虎出柙,重出江湖」。
他的父親是高信疆。他是高先生的二公子,英軒,據說長得跟年輕時的高先生一模一樣,是典型的俊朗小生,高信疆那時候不流行做什麼artists,故做了詩人、作家、編輯、文化人;時代不一樣了,新世代自有選擇,高高興興。
去年五月五日,高先生病逝於台北,落墓於陽明山高處的天境墓園。一年了,前來拜祭,小高開車領路,在山路上繞了幾轉,駛經李敖別墅門前,特地指給我看。高太太便重述了去年故事,我和張大春到醫院看望高先生後,李敖現身,知道高家正在找墓地,立即說他願意承擔所有費用。高先生大去後,翌日,李敖領了一個男子到高家,他買了一幅李敖手裡的胡適書法,李敖著他當面把六七十萬台幣交給高太太,這是他送給高信疆的最後一份禮物,也或許是高信疆收過的「最實用」的禮物。
李敖今年七十五歲了,俠骨柔情,瀟灑依然,「十年以後當思我,舉國若狂欲語誰」,梁啟超的詩必為其生平引證;可惜沒法在山間路上遇見他的紅衣身影,也不敢登門打擾,這趟只為看望高信疆墓碑,看完便趕飛機回港了。
天境墓園在陽明山「竹子湖」再往上走的地方,純基督教性質,謝絕燒香,只容獻花,完全沒有傳統墳場的詭異煙霧。小小的一塊墓石,刻著兩行《聖經》金句,高先生的骨灰沉靜地躺在這裡,望向遠方台北,他的城市,他的朋友,他的家人。高太太帶領大家坐在墓前讀經,必須承認我分了心,想著高信疆年輕時口吃難言,乃下決心,每日傍晚到墳場對著墓碑朗讀和演講,終於練出了一口流利言詞。
如今高先生又回到了墓園,然而只聽不講了。不講了。懶得再跟世界辯論了。不再是辯論者。他只是守護者,守在土下,守護遠方之城,之友,之親。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