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川震二周年﹕在廢墟上站起來
——我所遇見的這家北川羌人
文章日期:2010年5月12日
【明報專訊】第一次遇到韓家,就是此時,地震後的第一個冬天。我以志願者的身分,穿行在這些藍白雙色的板房之間作探訪。這個時候,我不是記者,並且必須時時刻刻自我 提醒,避免不合時宜的習慣性發問不小心揭開他人的傷痕。
兩年前,5.12,14時28分,頃刻間的地動山搖,撕裂了過去和現在,徹底改變了很多人、很多家庭。
已被完全摧的北川老縣城曲山鎮南面,就是距離它最近的重鎮擂鼓鎮,這是北川縣最大的過渡性安置點。記憶中的擂鼓鎮大道,來往的車輛揚起了建設中的塵土;街道邊,各種檔攤織補劫後的新生活,賣臘肉的、賣菜的、賣水果的,琳琅滿目。靠近山邊的板房區,災民自己開闢了一片片小菜地,生機盎然。安頓兩萬災民的過渡板房,前舖後居的理髮店、小賣部、「自救火鍋」店映入眼簾。
鏡頭的呼喚
第一次遇到韓家,就是此時,地震後的第一個冬天。我以志願者的身分,穿行在這些藍白雙色的板房之間作探訪。這個時候,我不是記者,並且必須時時刻刻自我提醒,避免不合時宜的習慣性發問不小心揭開他人的傷痕。本來是要探訪建新二區的一戶人家,卻誤入建新一區。問路時,韓乾武熱情地招呼我們進屋坐坐。妻子何昌會正專心繡花,準備給山東的乾女兒一份結婚禮物。
韓家十五歲的女兒韓彬傲,在北川中學倒塌成廢墟瓦礫時遇難。一家人絕望的日子隨七月第一批志願者的來訪才漸漸有了生機,一批志願者走了,第二批又來了。韓家痛失愛女,卻一下子多了二十多個志願者當「乾女兒」 。這些在苦難中相遇的「家人」跟他們一起生活,在帳篷外面燒柴煮飯。生活稍稍安定後,韓家的板房屋變成志願者之家,一家人亦從災民變成志願者,往返於各重災區。
那時,眉頭緊鎖的韓乾武腳傷還沒痊癒。他二十二歲的兒子韓豪,一米八五的羌族小伙子,格外清瘦。在妹妹生死未卜的三個月裏,韓豪痛苦地奔走,每天舉自製尋人牌站在已成廢墟的北川中學門口等妹妹,還走到綿陽市尋找,七十二公里路。每一步都是焦慮和惶恐。
初次見面時,韓豪主動問起我手中的相機。原來,他也喜歡攝影。地震後,韓豪加入「影救爾瑪」工作組,翻山越嶺拍攝災區第一現場,記錄羌族文化地震受損情,還推出了集體影展:「爾瑪人的呼喚」(爾瑪人即羌族人)。他是民間的羌族文化傳承者,幫忙建網頁來介紹羌族文化。「以前自己沒相機。地震後,電腦和相機都是妹妹遇難賠的錢買的。」他話不多,帥氣的臉上難掩哀傷。他接強調:「但我拍的所有照片,都沒有美感可言,都是紀實照片。拍照要靜心構圖,但現在很亂,根本靜不下來。」
回港後,通過網路聊天漸漸跟韓豪熟絡起來。那段時間,他感到混亂,很容易煩躁。有時候會情緒失控大吼大叫,晚上也常失眠,總覺得有很多事情應該去做,可是自己什麼都做不了。他說,在大山環抱的北川,仍有不少人久居在山上無人問津。當時韓家堆滿了全國各地寄來的救災物資,但不是都合時宜。「前兩天我們家墊資買了4500元的彩條布(遮雨篷布)運到堰塞湖上游的漩坪鄉給村民。山上的孩子們缺少膠鞋和過冬的棉衣。」幾天後,韓豪就將跟父親到山上去送物資了。此後,又時常聽到香港志願者和韓家一起運送物資進山。
再次見到韓家,已是上月底,他們受朋友邀請到廈門旅遊,順道到深圳探親。一進門,韓乾武努力回憶了一會兒才記起我來。畢竟這兩年,出入韓家的志願者實在是數不勝數。此時韓媽媽懷裏正抱一個嬰兒餵奶,她抬頭對我微笑。剛坐下,韓乾武就高興地介紹:「他叫韓子傲。姐姐走了才有他。這個名字也是紀念他姐姐韓彬傲。」
彬傲與子傲
是他,韓子傲,讓這個家再次完整。
「他很愛笑,不怕生。看人的眼神也很定。」 哥哥韓豪說。
「他特別好帶,不多哭鬧的。」 母親說。父親給子傲拿來一瓶水。母親問,試熱了沒?他說,當然試過了,接用那粗糙的大手輕輕地握住寶寶的小手,目光裏盡是歡欣。「我們家很幸運,不少鄉親懷過都夭折了。媽媽很爭氣的。」 這時,韓豪接父親的話說:「我媽媽是高齡產婦,我們都擔心板房材料有毒,擔心弟弟不健康。他出生的時候,大家整晚都守在外面,緊張得不得了。」
將近六個月大的子傲還不會說話,但可以感受到他已給這個家帶來了歡樂和希望。當四十八歲的韓乾武和四十三歲的何昌會再度做父母的時候,韓豪很明白當中的難度:「他們都十七八年沒帶過孩子了。所以我才學會給他換尿片和洗澡。弟弟長大,父母也老了,還是要我來管他。」
韓豪看上去比兩年前陽光了許多。他說最多的話就是:「慢慢來。」最近奶奶去世了,他坦言有時候會「很想念」奶奶和妹妹。在過去的兩年裏,韓家基本是通過助人實現心靈重建,幾乎走遍了北川的每一座大山。震後,當所有的目光和物資都聚焦到擂鼓鎮,韓家則更關注大山裏的民眾。
住帳篷的時候,鄰居有個三歲小女孩晚上經常哭醒叫爸爸。地震時她是從父親屍體的懷抱中爬出來的。韓豪先是聯繫外界來幫助這個家庭。後來又擴大到山裏的家庭。他回憶說,要翻過五座大山才能到達堰塞湖上的小鎮,公路當時還癱瘓,只能從地震垮塌的山體上「爬」過去,腳下的路旁就是懸崖。「我的膽沒顫,但是腳卻不停地抖。」大橋在地震時垮塌,只能滑過百姓自己搭建的溜索,下面是深而乾涸的河。他和父親從中午一直走到晚上九點才到山頂投宿。「當時是為了節省費用才走這條路, 走過之後才知道真正的艱險。」 也因為這一程,讓四百二十個孩子有了鞋子穿,不需要在冰天雪地中露出腳趾頭。這條路讓他畢生難忘。
此時,眼前的電視熒幕正播放青海玉樹的救災情,傳來了藏人的哭聲。「換台好嗎?」 我問。韓乾武卻微笑說:「不用不用。不要緊的。經歷了那麼多,這個時候是可以承受的。」
板房,不定時的鬧鐘
韓乾武現在除了做志願者,還在大山裏推廣藥材培育和技術,經他手賣出的藥材已給山裏的北川人帶來收入及生活的改善。「不能總是靠外界的救濟。」妻子在家裏照看孩子,做點羌繡幫補家計。而十幾歲就出去打工的韓豪,「不想離開家鄉了」,正準備找點事做。他那些北川的同齡人,「很多人都無所事事」。
「我們農民依靠土地。現在最希望是早一點有房子住。」 飯後,趁妻子和子傲入睡,韓乾武抽了一根煙。他說:「我的記憶永遠在那裏了,除了女兒,我人生百分之六十的朋友,都在那時候沒有了。北川遇難的人,都是我的親人,有時候想起來,還會落淚。」
災後,擂鼓鎮農民的土地以每畝四萬人民幣左右賣給了政府作整體規劃。現在,他們都渴望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但是誰也不知道,永久性房子什麼時候才能住上。板房,總像一個不定時的鬧鐘提醒那場浩劫的發生。而韓家,以及大量的災區家庭,還將繼續在板房中等待,等待震後第三個春天,以及刻骨的傷痛,慢慢地過去……
[文、攝/陳伊敏 編輯:黃靜 電郵:mpcentury@mingpao.com]
××××××××××××××××××
韓豪之眼
文章日期:2010年5月12日
【明報專訊】災民豈只會是被對焦的人:他們亦是自身的記錄者。
韓豪以鏡頭閱讀崩塌的山河、臨時的景觀、身邊的人事。
藍
2008年10月的北川擂鼓鎮過渡板房全貌
義工父親
韓豪和父親組織了一車過冬的物資運往北川白泥鄉和漩坪鄉。通過剛搶修的生命線上運過去,道路非常困難,一直到夜幕降臨了才達到山區的白泥鄉小學。第二天,將另外物資運往旋坪鄉的路上,路顛簸,一袋物資從車上顛掉了,韓父下車搬回掉落的物資。
山體有路
擂鼓鎮翻過五座大山到達堰塞湖上游鄉鎮的路上,場景是當時一些逃難到外面的災民返鄉。當時到達北川山區的公路還是癱瘓狀態,所以只能走地震垮塌的山體上通過,通過時路人都會互相照看,因為不時會有落石和餘震,腳下的路也異常細窄,下面是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