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1/2010

李歐梵:A Wish﹕我的「交響情人夢」——最終樂章

文章日期:2010年9月21日
【明報專訊】記得看過海明威著作Death in the Afternoon(1932)提到西班牙鬥牛士上場的最後一刻——所謂「Moment of truth」,「真實的時辰」到了。我作台大交響樂團的業餘客席指揮,也要面臨「玩真的」那一刻。
排練時我盡量壓抑心中的驚恐,也盡量記清楚樂譜中的重要指示,揮起指揮棒,立刻進入忘我之境,腦子裏只有樂譜上標示的重重「難關」。指揮完了,樂隊沒有大嘩(看過費里尼的影片Orchestra Rehearsal,直譯是「樂隊排練」,當知我所云)。但有一位樂手略帶抱怨地說速度比他們練習時快得多,我一時心虛,只好照實答說﹕我聽的兩個唱片版本都是這樣快!(Muti只花七分十秒,Sinopoli七分十三秒)幸虧鄭立彬指揮為我解圍﹕「但是你們都跟得上!」我聽後大樂,因為這就是指揮的神奇所在。我發現這些學弟學妹們——個個都是好手,經驗豐富,有的在中學時代已經參加樂隊——並沒有置我於不顧,雖然演奏時眼盯自己的樂譜,但在緊要關頭(如速度變化前的樂句開頭)都望我,大家一齊隨我起舞。反而是我太過緊張,有時忘了提示,特別對於大提琴聲部幾乎棄之不顧,有一位大提琴手問我有何意見,我說以後再告訴你,因為當時心中早已亂成一團,何敢指點?
「 主 體 性 」
排練完後回到旅館又再看譜,這才發現此曲中弦樂的低音聲部——中提琴、大提琴、和低音提琴——能夠發揮之處實在不多,主旋律幾乎被小提琴部包辦,少數獨奏也分給木管樂器。(最後一天綵排時,鄭指揮在台下發現大提琴部音量不夠,我頓覺自己難辭其咎)。
第二天排練,鄭指揮要我於早上十一時到場,我準時到達,聽到樂隊早已在排練此曲,鄭指揮大汗淋漓,不停地在糾正演奏的失誤,令我感激萬分!我根本不會訓練樂隊,哪有資格指點細節?但心裏明白這全是為了我,鄭指揮不想讓我對樂隊失望。我何德何能,敢有此奢求?只要不出洋相就夠了。然而練習一兩次之後,我還是禁不住提出我對於此曲的全盤看法,並把歌劇的故事略略介紹﹕雖然威而第初寫的是悲劇,但如果奏得太慢或太沉重反而顯得拖泥帶水,何譜中也有「presto」(急板)和「con anima」字樣,後者我故意譯作「激情」,於是順水推舟地說﹕
「這也是一個愛情故事,各位都很年輕,要有浪漫激情!」這一說卻把自己的激情也帶出來了。我發現自己的右手打拍子時甚至在樂隊之先,稍快些許,沒有跟樂隊走。記得香港的樂評界友人周光蓁曾經批評港樂的一位前任助理指揮,說他一無是處,竟然跟在樂隊後面打拍子。看來至少在這一方面我還有點「主體性」,不知不覺之間也把自己對樂曲的主見流露了出來了(至於我的左手,除了提示以外如何處理?我曾向蘇軒請教,他直截了當地說﹕「右手是技巧,左手是藝術,各個指揮不同,是不能教的」。)我雖然信心大增,但還是會出小錯,只好向這些年輕樂手們說﹕「到了緊要關頭,如我指揮亂了,你們千萬不要管我,只看樂隊首席!」這位極年輕的首席小提琴手游婉翎小姐似乎演奏經驗豐富,果然不負所託。在演奏當天(九月七日)下午綵排時,我登上新建的「新舞台」演奏廳的真正舞台,一時膽怯,第一次提示就出了錯,以為下一段由小提琴部開始,於是把兩手指向她,只見她不慌不忙把小嘴一噘,要我指木管聲部,令我幾乎無地自容,練了不下一百次,怎麼我還會出錯?
綵排時我的表現特差,大概是心情緊張之故,於是自願留下來學習,在台下觀看鄭指揮排練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響曲,節奏更複雜,但鄭指揮受過大師——包括Lorin Maazel和Henry Mazer——的指點,出棒就不凡,樂隊也奏出全然不同的聲音。相形之下,我手下的「命運之力」就顯得有氣無力,無論我如何激情,還是不行。距離晚上正式演出的時間只剩兩個多小時,怎麼辦?
返回下榻的台大立德賓館,心情沮喪,妻子見我默然無語,也不知如何是好。匆匆吃了一個三文治,真可謂食不知味,一頭又栽進《命運之力》的樂譜之中。六時半坐計程車回到新舞台途中,子玉叫我在車上深呼吸打坐,定下心來,後來她告訴我,在我出場前幾分鐘,她還在台下默默為我念佛經。我在後台更衣室,聽到第一個節目已經開始,於是以耳機演練一遍樂譜,發現自己突然放鬆了,一個人在更衣室慢慢踱步,心想反正豁出去了,台下有十數位我請來的朋友和學生捧場,父親在天之靈也必會保佑我。於是輪到我出場時,不慌不忙,左手提指揮棒(姿勢是從名指揮Haitink的影碟上學來的),然後登上指揮台,看到台上一張張學弟學妹的面孔,心中湧出一股愉悅,台上台下都是我相認或不相認的朋友,何懼之有?
我的指揮棒打下第一拍,管樂即時奏出《命運》的主題,我頓感自己太幸運了,有多少人作過指揮夢?而我竟然可以圓夢,這七分鐘的榮耀,我可以享用一輩子了!
浮遊於雲朵之上
一曲奏完,自認沒有出大錯,團員也奏出最高水準,激情充沛!我回頭鞠躬時據說掌聲如雷,幾位老朋友還大聲叫好,但我完全沒有聽到,人早已驚呆了,只聽到自己向站在幕後的鄭指揮說﹕總算過了這一關!苦痛消失了,剩下的是歡樂。
為什麼我要為這段個人經驗寫下這篇長文?除了個人的紀念意義外,也想以此為例和年輕一代的學子和朋友分享我對人生的心得﹕人各有命,但「命運之力」的運轉卻深不可測,人生機緣際遇往往靠了人、地、時三方面的「偶合」,然而有一樣東西卻是長存的,也只有自己知道,就是個人的興趣,必須要培養,也需要持之有恆。記得在第一天排練休息時有一位團員問我﹕對一生事業如何選擇?如何執著?我回答說﹕真正自己喜歡東西要執著,但興趣不一定變成事業,有時作為一個業餘愛好者更有意義;名利都是身外之物,只有你最執著的東西才是最珍貴的,不能輕易放過。人到了一定年紀以後,所感受的是人生整體的意義,及其真諦。
這一次的業餘指揮經驗,也改變了我自己,友朋們都說我看來頓時年輕了好幾歲,連腰背都挺直了!整個人輕飄飄的,猶如浮遊於雲朵之上。
令我最感到滿足的是收到台大交響樂團團長何聲揚送給我的一張賀卡,內有將近卅位團員的簽名,還附有幾句話﹕
「感謝您不辭辛勞地飛回台灣,一下飛機就趕來排練,排練的認真也令我們十分感動。從您的指揮投入的神情,讓我們深刻地感受到您對音樂的熱愛。」
這是任何「業餘指揮家」所能得到的最佳讚語!但願父親在天之靈可以聽到這一次的演出——爸爸, 我雖不能像你一樣專業,但我也盡了自己的力量,沒有「玩票」。現在把這篇文章獻給您,望能笑納。
——二一年九月十四日
補記於九龍塘
(《我的「交響情人夢」》下篇.完)
[文 李歐梵 編輯:黃靜 電郵:mpcentury@mingpa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