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9/2010

潘國靈專訪﹕文字的距離與親密

文章日期:2010年9月19日
【明報專訊】當閱讀一本好書時,情感觸動,某種很私人的共鳴感在縈迴,好像作家為你在黑暗中亮了一盞微光。潘國靈的作品就是給我這種共鳴感﹕很私密但又很坦誠,很深入但又很溫柔,很精準但又很曖昧,很不妥協但又有種安撫。作家作品往往有許多詮釋閱讀的可能,而潘國靈的作品無疑富有許多詮釋閱讀的角度,不過,這回,我更願意當一個純粹閱讀者,把閱讀後衍生的問題問及潘國靈,然後,我發現潘國靈說話就是一篇文章。訪問中他說好的讀者難求,然而,訪問他後,我知曉,其實首先還得有好作家。
夏﹕夏芝然
潘﹕潘國靈
圖﹕陳智良
執迷不悔即是癡
夏﹕你的短篇小說集《親密距離》中,〈波士頓與紅磚屋〉以兩間毗鄰的建築物寫一段橫跨二十多年的感情、〈貧淚人〉寫切洋但淚腺閉塞的感覺,都給我意念很獨特的感覺,這些意念如何得來?
潘﹕樹上的蘋果掉下來,其實也在樹上掛了很久。都是日積月累,可以歸諸為一種sensibility(感受力)吧。波士頓是灣仔波士頓餐廳、紅磚屋是以前的循道衛理,不僅是互相毗鄰,而且,一間是食店一間是教會,分別就是口腹與精神食糧,對照起來,由物理空間到提升為寓言,再與《重慶森林》作文本互涉,我覺得可以玩奏出非常微妙的親密與距離。而且,小說後來真的拉到去波士頓,也就不僅是二十多年的時間距離,也是城市符號的距離。要說的話,每篇意念都可以說很多,但總的來說,在自己的生活經驗上,加點奇想構思,召喚記憶,特別是你對某些東西持續的感受力,將它們熬煉成小說的意念,運用小說技巧將之發展。〈貧淚人〉那篇則稍有不同,較怪異,以極端的方式來刺激眼睛但始終無法流淚,本身就是很戲劇化的。在生活化與戲劇化之間如何遊走,我想也是小說的親密與距離哲學。
夏﹕你的小說創作,從《傷城記》、《病忘書》、《失落園》到新作,都圍繞一些存在母題如愛情、身體、城市、疾病、悖論等,為何這麼執意?
潘﹕執迷不悔即是癡。癡其實就是obsession。我想,寫小說的人都是要有點個人的執念的。執著一些存在母題,陷入反思、寫作的狀態,這對於我來說很自然,也可以說是小說的慰藉吧,它首先其實是面壁書寫,與其說是溝通,不如說是禱語。所以,這些存在母題是關己的,但又不獨是自己的。圍繞一些母題書寫,寫起來就好像漩渦式的轉圈,愈拉愈深,不是直線的。每本小說集,雖然收入都是短篇、中篇,但我希望它們不只是個別作品的匯集,而合起來也希望有較完整的概念,呈現一個作家的小說世界。
夏﹕是的,說到概念,內地搜狐把你「香港書展作家巡禮」整個講座內容放了上網,大題是「潘國靈分享創作心得﹕我用概念寫小說」,你怎看呢?
潘﹕那大題是搜狐讀書版編輯起的,她後來給我發來電郵,說希望我不介意,「因為網路媒體的特性,要聳動,要吸引眼球,有的難免要斷章取義」,這個我是可以理解的。(夏﹕我覺得這題目很搶眼,其實蠻好的。內地好像有「概念小說」的比賽呢。)是嗎?那天講座說了很多東西,但我談得更多的確是創作的概念,或是你以上問及的存在的母題、意念的由來等。這些,我的確非常重視。但其實小說是很多東西的共同編織,人物、故事、結構、場景、概念、思考、語言特性等等,編織出來已經無法拆解,只是作為講座重點,有時會集中剖析某項。我給那個編輯回郵說﹕「其實我是用血肉寫小說呀。」說來好像說笑,但其實是真的。你問我以上意念何來?我只能長話短說。其實不少是經歷內心折磨而來,有痛才懂得反應,否則我是寫不出到肉的愛情、身體小說的。但書寫出來當然輕重有別。
作品站在作者前
夏﹕作品完成了,就是一個獨立的作品,但那又不全然是獨立,因作家的所思所想都忠誠地傾注於裏面,你能否說說作品和作家之間的關係?
潘﹕我覺得真正的作家,應該是讓自己的作品站在自己之前的,也就是,自己躲在作品身影背後便可以了,這也是一種「顯」與「隱」的弔詭。但現在的情卻恰恰相反,作者比作品站得更出,名氣往往比作品質量更高。可能現在是一個「表演型」社會,作家紛紛都被拉上講壇了,而且相當密集,writer同時也是speaker。說到作品與作家的關係,當然也可從另外的角度說,譬如我們熟悉的四字詞「文如其人」、「文過飾非」,說的其實就是作家的忠誠問題。我始終以「文過飾非」為戒,而且可以說對此相當厭惡,但所謂「作家的忠誠」,我看又比「文如其人」複雜得多。作者的文字並不一定就像平日他/她所表現的自己,現實比較多遏抑、限制,文字可以釋放出,或者接收不一樣的自我 可能。
夏﹕你的散文/詩集《靈魂獨舞》將出版,聽說是關於你個人私密的故事,為何有這種寫作想法?
潘﹕這書最初我叫它《字畫像》,英文self-portrait。就好像畫家畫了一堆畫,偶爾會為自己畫一些「自畫像」。這本書的文章也是這樣累積而成的,但我用的是文字。一篇一篇,好像一幅一幅文字的自畫像。雖然據說現在人們都很自我,但在文章中(不是透過小說轉化及滲入自傳性)直陳、敘述自己的人生故事,尤其在公共的專欄中,其實我一直是有所克制的。偶一為之,放任自我,有些寫了也沒發表過,給自己留,就當作存在的證物好了。但數年前阿麥書房有意以少量印刷出版一系列作家叢書,他們找我傾談,我看是少量印刷,就提出《字畫像》這寫作構思。後來這計劃胎死腹中,阿麥書房也關門了。現在這書由天地圖書公司出版。
夏﹕我十分感興趣,這書的個人故事包括什麼?後來怎麼又叫了《靈魂獨舞》?
潘﹕此書有十章,分別是影像、身體、家園、玩樂、父母、動物、旅行、寫作、憂鬱、時光,前七章是散文,後三章是詩。書的名字常常是想破腦袋的,後來再想時大抵我是處於一種孤獨的心境,就想出這個書名,當然因為我自己的名字,「靈」字是一語雙關的。我連英文也想出來了﹕Soul Solo —— 原來這兩個字那麼相像,好像一個「重象」,字體彎彎曲曲有一種美態。說「靈魂獨舞」,其實是分裂的舞,自我跟影子跳的。沒辦法,孤獨到一定程度,影子就是你的唯一伴侶。
端坐下來別分心
夏﹕你在大學教學,又在多份報章雜誌寫專欄,我留意到你一年以來還參加不少講座活動,但新作卻多年不斷,而且絕大部分不是純粹的專欄結集。我禁不要問,你何來這麼強大的創作力?
潘﹕其實我有時也很疲累,我但願不是又一遲早會消耗殆盡的例子。生命到一定時候,就要學習以縮減可能性來增大或維持創作力。作家不是運動員,雖然寫作也是一種體力活,但應該是可以讓寫作的蠟燭燃燒得長久一點,經歷不同的季度人生。以前我迷戀「My candle burns at both ends」、「hope I die before I get old」等等,這曾經給予我莫大的力量,但原來「時間到了」,也覺無可矜誇的。日常的生活我離群索居,一方面是性格使然,一方面也是在喧嘩的環境中,儘量為自己守一張寧靜的書桌。寫作到最後都是端坐下來,儘量不被分心,沒有其他法門。
夏﹕你創作的時候會考慮讀者的因素嗎?你與讀者之間,有沒有一些有趣的故事?
潘﹕文學創作,鮮有先想及讀者。至於文化評論、專欄寫作,當然又有別,不同媒體有不同的目標讀者群,你開筆的時候大抵也心裏有數的,當然並不表示必然要亦步亦趨。但簡單來說,文學創作和文化評論,私人與公共的關係有所不同,後者的公共論域性質應該是較強一點吧。我沒有特設平台與讀者交流,個人網站有讀者留言,也是朋友替我搞的;facebook低度運作、微博不玩。文化講座是我比較能直面讀者的機會,經過一段時間,有些讀者在講座裏認識了,也成為了朋友。好讀者可遇不可求。以上你提到書展那場講座全文,是一個廣州讀者,一個大學二年級生筆錄的;我在「香港書展巡迴路演──廣州站」認識她的,她說節衣縮食也要來書展一遊,結果她來了,聽了幾場講座都一一筆錄成文。我看了非常感動。內地年輕讀者對知識的渴求,是一個值得探討的現象。另有一個故事,我覺得「讀書版」值得做一個故事。有一個香港讀者,她連我一篇小說在發表時與出書時改動的一個句子,她都說得出來;早前她拿我的《第三個紐約》遊紐約,跟書本所說的地方尋索,竟然為我書本留下的尾巴,延續了許多意想不到的有趣故事(譬如我在書中提及某個紐約作家故居,她剛巧與現居的住客相遇等等)。她讓我明白,好的作家難求,好的讀者更難求。
夏芝然(訪問、撰文)
編輯 曾祥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