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3/2007

閱讀時光。三島由紀夫。金閣寺。



K,
  第一次讀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是在大二,一九八五年的冬。
  之所以記憶深刻,一是因為受了驚嚇,從不知道美可以教人如此瘋狂,也找不到人去訴說,只有在心里忍著。那是一個寒假。
  二是,從此迷戀上雪,迷戀上鮮紅,知道女子、鮮紅、白雪、柔軟,可以是美的化身,世界上不能沒有。
  其時,恰父親早年的在四川江安劇專讀書時的老同學、家住福建廈門的潘阿姨,從香港探親回來,遙遙地給年方雙十的小女子,寄來好大一包MADE IN HONGKONG的服裝,其中就有一件血紅的斗蓬,如《紅樓夢》里晴雯的一般。
  又逢是年大雪,自然要出門賞雪、打雪仗。記得,是去了梅花山,賞雪、看料峭的臘梅﹔又去中山陵,坐在水榭里,想心事。
  如今想來,雪地上的人,見那水榭中有一點紅,是不是也很惶惑呢。
  廿年了,想不起了。
  只記得,團過雪球的手,先是手指冰冷若無人氣,轉瞬卻會被冰冷“捂”熱,滾燙得教人心痒、無奈吶。
  假期,上網翻出了這《金閣寺》,這次明白自己真的走過了廿年,因為不再害怕了,讀懂了小和尚,很是心痛他啊。
  抽顆煙,定定神。
  美是燒不去的,她總是會留在心底的。
  在你,在我、在他、在古、在今、在未來。
  誰叫,我們是他媽的“人”。
  認了吧。
  下雨了。
  讀書吧。
  《金閣寺》
  http://www.millionbook.net/wg/s/sandaoyoujifu/jgs/001.htm
  第一章
  印象深刻的字﹕
  一般美術書是這樣記述金閣的歷史的:
  “足利義滿1承受了西園寺2家的北山殿,并在那里建筑了一幢規模宏大的別墅。主要建筑物有舍利殿、護摩堂、仔法堂、法水院等佛教建筑群,還有表殿、公卿間、會堂、天鏡閣、拱北樓、泉殿、現雪亭等住宅建筑群。舍利殿的建筑耗資巨大,這就是后來稱做‘金閣’的建筑物。究竟什么時候開始叫做金閣,是很難划分清楚的。一般地說,是應仁之亂3以后,文明年間已經普遍沿用這一名稱了。
  --------
  1足利義滿(1358-1408):室町幕府第三代將軍,平定南北朝內亂,奠定幕府的全盛時期。建金閣寺。
  2日本貴族家族之一。
  3應仁之亂:1467年至1477年,圍繞足利將軍稱號的繼承權問題于京都發生的十年內亂。應仁之亂后,幕府失去權威,日本進入群雄割据的戰國時代。
  “金閣是幢三層樓閣的建筑物,面臨開闊的苑池(鏡湖池),大約是1398年(應永5年)建成的。第一二層是按中古貴族住宅的形式建造,使用了帶方格子的板窗。第三層為三間,純粹是群堂怫堂式的造型,中央鑲有唐式建筑的板門,左右鑲有花卉形的窗。柏樹皮毒的方錐形屋頂頂端,飾有一只鍍金的銅鳳凰。人字形屋頂的鈞殿(漱清)伸向他面,打破了整体的單調感。屋頂坡度比較平緩,屋檐下的椽子稀稀疏疏,木工精細,輕巧而优美。住宅式的建筑,配以佛堂式的造型,不愧是和諧的庭園建筑的杰作,表現了義滿吸收宮廷文化的情趣,也很好地傳達了當時的氛圍。
  “義滿逝世后,避其遺囑,將北山殿改為排剎,稱做鹿苑寺。其建筑物有的他遷,有的荒蕪,惟有金閣幸存下來……”
  金閣猶如夜空中的明月,也是作為黑暗時代的象征而建造的。因此我夢幻的金閣以涌現在其四周的暗黑為背景。在黑暗中,美麗而細長的柱子結构,從里面發出了微光,穩固而寂靜地坐落在那里。不管人們對這幢建筑物做什么評語,美麗的金閣都是默默無言地裸露出它的纖細的結构,必須忍受著四周的黑暗。
  我還想起那只挺立在屋頂頂端上長年經受風風雨雨的鍍金銅鳳凰。這只神秘的金鳥,不報時,也不振翅,無疑完全忘記自己是鳥儿了。但是,看似不會飛,實際上這种看法是錯誤的。別的鳥儿在空間飛翔,而這只金鳳凰則展開光燦燦的雙翅,永遠在時間中翱翔。時間拍打著它的雙翼,拍打了雙翼之后,向后方流逝了。因為是飛翔,鳳凰只要采取不動的姿勢,怒目而視,高舉雙翅,翻卷著鳥尾的羽毛,使勁地岔開金色的雙腳牢牢地站穩,這樣就夠了。
  這么一想,我就覺得金閣寺本身也像是一艘渡過時間大海駛來的美麗的船。美術書上所說的這幢“四周明柱、牆少的建筑物”,使我聯想起船的結构,這复雜的三層屋形船所面臨的池子,給人以海的象征的印象。金閣度過了無計其數的茫茫黑夜。這是永無止境的航行。白晝,這艘奇异的船佯裝拋下了錨,讓許多游人參觀。天剛擦黑,就借助四周的黑暗,揚起風帆似的屋頂啟航了。
  即使說我人生最初遇到的難題是美,也并非言過其實。父親是鄉間純朴的僧侶,語匯貧乏,他只告訴我:“人世間再沒有比金闊更美的東西了。”我想:在我本知的地方已經存在著美。這种思考不由得使我感到不滿和焦躁。因為如果美的确存在那里,那么我的存在就被美疏遠了。
  對我來說,金閣絕不是一种觀念,而是一种物体。是一种盡管群山阻隔著我的眺望、但只要想看還是可以到那里去看的物体。美就是這樣一种手可以触摸、眼可以清晰地映現的物体。我知道并且相信:在紛繁變化的世界里,不變的金閣是千真萬确的存在。
  有時我覺得金閣宛如我掌心攥著的小巧玲瓏的手工藝品,有時我又覺得它是高聳云端的龐然大物般的廟宇。少年時代的我并沒有認為所謂美就是不大不小的适當的東西。因此,看到夏天的小花像是被晨露濡濕散發出朦朧的光的時候,我就覺得它像金閣一般的美。還有,看到山那邊云層翻卷、雷聲陣陣、惟有暗淡的云煙邊緣金光燦燦的景象的時候,這种壯觀就使我聯想起金閣來。最后甚至看到美人的臉蛋,我心中也會用“像金閣一般的美”來形容了。
  ★★★★
  第二章
  印象深刻的字﹕
  晚夏宁靜的日光,在究竟頂的屋頂上貼上了金箔,傾瀉直下的光,使金閣內部充滿了夜一般的黑暗。過去,這建筑物的不朽的時間壓迫著我,阻隔著我。可是,想到不久它將被燃燒彈的火燒卻的命運,也就与我們的命運靠近過來了。也許金閣會先于我們而毀滅。這樣一來,我覺得金閣和我們仿佛經歷著同樣的生。
  環繞金閣植滿赤松的群山,籠在蟬聲之中,宛如無數看不見的僧人在念著消災咒:
  “怯怯。佉呬呿呬。吽吽。入縛羅入縛羅。缽羅人缽。缽人缽羅。”
  我想:這美麗的物体不久將化為灰燼。于是心象中的金閣和現實中的金閣,便像將透過給絹描摹的畫重疊在原畫上一樣,它的細部漸漸地相互重疊,屋頂疊屋頂、突出池面的漱清殿疊欣清殿。潮音洞的勾欄疊勾欄、究竟項的花格子窗疊花格子窗,彼此都吻合了。金閣已經不是不可動搖的建筑物了。可以說,它化成了現象界的虛幻的象征。這么一想,現實中的金閣的美,就不亞于心象中的金閣的美了。
  明天,也許大火會從天而降,把細長的柱子、优雅的房頂的曲線化為灰燼,我們再也看不見它了。然而,眼前的它那典雅纖細的身影,依然沐浴著夏日火一般灼熱的陽光,顯得自在自若。
  夏的山脊上飄浮著擺出一副庄嚴架勢的云彩,好像亡父人檢時映入正在誦經的我的眼角時一樣。它充滿積郁的光,俯視著這纖細的建筑物。在如此強烈的晚夏的陽光照耀下,金閣仿佛喪失了它的細部的意趣,其內部依然籠在陰森冰冷的黑暗中,只用它自己神秘的輪廓拒絕著周圍閃爍的世界。并且,只有立在屋頂尖上的鳳凰為了不在這太陽之下失足,張開尖利的爪子,緊緊地抓住了座子。
  對我的長時間凝視厭煩的鶴川,拾起腳下的小石子,以优美的投擲姿勢,向鏡湖池中的金閣倒影中央扔去。
  池面上激起的波紋推著藻類擴展開去,頓時美麗而精致的建筑物投影崩潰了。
  ★ ★★★★
  在我們的眼皮下,隔著馬路立著一座天授庵。從簡朴地种著許多矮樹的寂靜的庭院,穿過用四角石角接角地舖成的一條小曲徑,通到了敞開著拉門的寬闊的客廳。可以清楚地看見客廳里的壁龕和百寶架。這里似乎經常用作舉辦供神佛的獻茶,以及供人租用舉辦茶會,所以舖著鮮艷的緋紅色地毯。室內跪坐著一個年輕的女子。映入我眼帘的,就是這些東西。
  戰爭期間,是不會看到穿著如此華麗的長袖和服的女子身影的。假如身穿這种盛裝出門,半路上定會被人指責,不得不折回家中。她的長袖和服就是這樣華美。雖然看不見精細的花紋,卻能看見緋紅腰帶上的金絲線閃閃發光,夸張地說,映得四周熠熠生輝。年輕貌美的女子端庄地跪坐著,她那白皙的側臉被浮雕出來,令人怀疑地是不是真正的活人。我极度口吃地問道:
  “她究竟是不是活著呢?”
  “剛才我也這樣想。真像個偶人啊!”鶴川目不轉睛,將胸口緊緊壓在欄杆上,回答說。
  這時,只見一個身穿陸軍軍服的年輕上官從里首走了出來。他彬彬有利,正襟危坐在距女子近一米的地方,面對著女子。兩人紋絲不動,久久地相對而坐。
  女子站起身來,在廊道的昏暗中平靜地消失了。良久,女子端著茶碗,折了回來,微風吹拂著她的長和服袖子。她在男子的面前勸茶。按茶道的禮法功過淡菜以后,她又回到原來的地方跪坐下來。男子似乎說了些什么,卻怎么也不呷一口茶。這段時間令人感到异樣的長,异樣的緊張。女子深深地低下頭來……
  此后發生的事情實是令人難以置信。女子依然保持著端庄的姿勢,冷不防地解開了衣領口。我的耳朵几乎听見了從堅硬的腰帶里側拉出絹帶的春市聲。瑩白的胸脯袒露出來了。我倒抽了一口气。女子公然用自己的手將一只瑩白而丰滿的乳房托了起來。
  主官手里端著一只深黑色的茶碗,膝行到女子的面前。女子用雙手操著乳房。
  這些情景,不能說我都看到了,但這一切我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呈現在我眼前的,仿佛是溫馨的白乳汁噴在黑色茶碗內側的冒泡的綠茶中,仿佛看見已經濟完而殘留著奶滴的情形,白乳汁弄混濁了寂靜的茶水而起泡沫的情形……
  男子端起茶碗,將這奇怪的茶一飲而盡。女子瑩白的胸脯也被隱蔽起來了
  我們兩人脊梁發硬,看得人神了。后來我們按順序回憶,覺得可能是怀了上官的孩子的女子,与出征的士官舉行訣別儀式吧。然而,這時候的感動,拒絕了做出任何的解釋。由于過分注意,反而看不見,過了很久,待意識清醒過來時,才發現這對男女不知什么時候從客廳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塊寬闊的緋扛地毯。
  我看見了那張洁白的浮雕般的側臉和那無与倫比的瑩白的胸脯。即使女子离去以后,那天剩下的時間,或第二天、第三天,我還執拗地尋思著。的确,那女子就是复活了的有為子啊!
  ★ ★★★★★
  第三章
  印象深刻的字
  由于戰敗的沖擊,民族的悲哀,金閣顯得更是超絕非凡。或者是佯裝超絕非凡。迄今,金閣還是這樣子,終于免遭空襲的洗劫,從今以后也不用再擔心,無疑就是這些原因使金閣重新恢复了這樣的表情,即“自古以來我就坐落在這里,未來也許仍然永遠屹立在這里”。
  金閣內部陳舊的金箔依然如故。外牆被亂涂上一層護漆,抵擋著夏日的陽光。金閣像天蓋的高雅的日用器皿,寂然無聲。它就像放置在森林燃燒起的綠色火焰前的巨大而空蕩的百寶架。适合于這百寶架尺寸的擺飾物,只有大得出奇的巨型香爐,或無比龐大的虛無之類的東西。金閣突然把這些東西喪失殆盡,實質蕩然無存,在那里不可思議地39构筑起空虛的外形。更奇怪的,就是金閣不時顯出的美中,卻從未見過像今天這樣的美。
  它超脫我的心象,不!也超脫現實的世界,無緣于任何种類的容易的變化,金閣從未曾顯示過這樣堅固的美!它拒絕所有的意義,它的美從未曾顯示過這樣的輝煌。
  毫不夸張地說,正在觀望的我,腳在顫抖,額頭在滲出冷汗。不久以前,我觀看金閣以后回老家去了,覺得它的局部与整体猶如音樂般地照應交響。与之相比,現在我所听見的則是全然無聲、全然靜止。那里沒有任何流動的東西,也沒有任何變化的東西。金閣像音樂的可怕的休止,也像響徹云霄的沉默,存在在那里,屹立在那里。
  “金閣同我斷絕關係了。”我想,“這樣一來,我和金閣共存在同一世界里的夢想崩潰了。另外,本來就毫無指望的事態--美在那邊。而我卻在這邊的事態--開始了。只要這個世界還繼續存在,這种事態就將不會改變……”
  對我來說,戰敗無非就是這种絕望的体驗。至今我眼前依然看見8月15日如火焰般的夏日的光。人們說所有的价值都崩潰了,可我心中卻相反,主張“永遠”覺醒、复蘇并擁有其權利。這“永遠”’說明金閣在那里是永恒的存在。
  這“永遠”從天而降,緊貼在我們的臉上、手上、腹部上,把我們完全掩埋。這是令人詛咒的東西……是啊,停戰這一天,我從層巒疊嶂那里響起的蟬聲中也听見過這种詛咒似的“永遠”。它用泥把我完全封閉在金色的牆上
  ★ ★★★★★★
  戰后的第一冬來了。一個星期五的晚上,開始下雪,直到星期六還下個不停。我在學校,中午放學回家,觀賞雪中的金閣,這是最愉快的。
  午后仍是雪天。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我依然腳蹬長統膠靴,肩挎書包,沿著神路來到了鏡湖池畔。孩提時我經常這樣做。此時我也沖著天空,張開大嘴,雪片落在我的牙齒上,發出猶如碰在薄鋁箔上的聲音。雪在我溫熱的口腔里擴散開來,我感到雪融化在我的腔肌的表面。這時候,我想像究竟頂上的鳳凰嘴,想像著那只金色的怪鳥的潤膩而溫熱的嘴。
  雪,使我恢复了少年般的心情。何況即使過了年我也才18歲呢。就算我感到体內充滿了少年般的躍動,這也會成為虛偽的嗎?
  籠罩在雪中的金閣之美,是無与倫比的。這座像亭子式的建筑物,在雪中任憑風雪席卷進來,它那細長的柱子依然以其清爽的肌膚挺立著。
  我在尋思:為什么雪不給巴?在被八角金盤的葉子阻擋的時候,雪也會結結巴巴似地降落在地面上。我沐浴在從毫無阻隔的天空紛揚而降的雪中,就忘卻心靈的扭曲,好像沉浸在音樂中,我的精神恢复了工整的旋律。
  事實上,多虧下了雪,立体的金閣才變成与世無爭的平面的金閣。畫中的金閣。兩岸紅葉山上的枯枝几乎控不住雪花,那林子顯得比往常更加光禿。遠近的松樹的積雪卻蔚為壯觀。池子里的冰面上積雪更多了。奇怪的是,個別地方卻不積雪。這些疏疏落落的大白斑點,恍如大膽描繪的裝飾畫上的云。看起來九山八海石和淡路島都与他子冰面上的雪聯結起來,繁茂生長在其間的小松樹,像偶然從冰和雪原的中央冒了出來似的。
  無人居住的金閣,除了究竟頂和潮音洞的兩層屋頂加上漱清殿的小屋頂這三層屋頂呈現了輪廓分明的白色部分之外,昏暗而复雜的木質結构在雪中顯出了黝黝的黑色。這古色古香的黑木色澤的艷麗,也使我不由得想窺視一下金聞里是不是有人居住,就像我們觀賞南畫的山中樓閣之類的景物時,也會抽冷子把臉湊近畫面窺視一下里面是不是有人居住一樣。然而即使湊近過去,我的臉也只能碰在畫著白雪的冰冷的經絹上,不可能有比這更深的接近。
  今天,究竟頂的門扉也是朝降雪的天空敞開著。仰望究竟項,我的心看到了飄落的雪花在它的空蕩蕩的小空間里紛揚飛舞,不久落在壁面的陳舊而生銹的金箔上,停止了呼吸,乃至凝結成小巧玲球的顆顆金色的露珠子。
  ★ ★★★★★
  我憑依在法水院的欄杆上,眺望閃爍著強光的池子。金閣中從未被照耀得這樣明亮,甚至讓人感到有些不安。
  我沒有留意,正向漱清殿走去的一男一女竟發生了口角。爭吵越來越激烈,可我一句話也沒有听清楚。女人也用強硬的語言回敬了他,但不知她是說英語還是日語。兩人邊爭吵邊走,早已把我的存在忘卻了,又折回法水院來了。
  女人沖著探出頭來罵人的美國兵的臉,狠狠地扇了一記耳光。然后她調頭拔腿就跑,腳蹬高跟鞋沿著神路向人口處跑去了。
  我摸不著頭腦,也從金閣走了下來,在池畔追上女人的時候,腿長的美國兵已經捷足跑了過去,一把揪住了女人的鮮紅的大衣的前襟。
  美國兵揪住女人,朝我瞪了一眼,然后,輕輕地松開了揪住女人鮮紅前襟的手。這只松開了的手的力量,似乎非同尋常。女人被撂倒,四腳朝天地躺倒在雪地上。鮮紅的大衣下擺掀開了,肌膚白皙的大腿攤在雪地上。
  女人無意爬起來。她從低處直勾勾地瞪著頂天大漢似的男人高高在上的眼睛。我無可奈何地蹲了下來,准備將這女人扶起來。
  “嘿!”美國兵叫喊了一聲。我回過頭去。他用岔開雙腿站穩腳跟的姿勢,呈現在我的眼前了。他用手指向我示意,并且一改常態,用溫柔而圓潤的聲音說:
  “踩呀!喂,踩踩試試呀!”

  我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然而,他那雙藍眼睛從高生命令我。他的寬闊的肩膀后面,罩上雪花的金閣燦爛輝煌,洗過似的冬季的藍天,充滿了潮濕的空气。他的藍眼睛沒有露有一絲殘酷。這瞬間我為什么竟感到人世間也是抒情的呢? 他放下了粗大的手,抓住了我的后脖頸,硬讓我站了起來。但是,他命令的聲調還是那樣的溫和,那樣的优美。
  “‘踩呀!踩下去呀!”
  我難以抗拒,就抬起了蹬著長統膠靴的腳。美國兵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腳落了下去,踩在春泥般柔軟的物体上。原來竟是女人的腹部。女人閉上眼睛,發出了呻吟。
  “再踩,再使勁踩呀!”
  我又踩了踩。再踩時,第一次踩下去的不舒服的感覺,竟變成了一种勃發的喜悅。我想,這是女人的腹部。這是女人的胸脯。他人的肉体竟像皮球似的,以如此憨厚的彈力做出了反應。這是出乎我的想像之外的。
  “行了。”美國兵明确地說。
  于是,他很有禮貌地把女人抱了起來,拂去了她身上的泥和雪,然后他沒有回頭看我一眼,就扶著女人先走開了。直到最后,女人才把視線從我的臉上移開。
  走到吉普車旁,美國兵讓女人先上車,然后挂著一副威嚴的陣胜,沖著我說了聲謝謝。他還要給我錢,我拒絕收下。他又從車座上取出了兩條美國香煙,塞在我的手里。
  我站在正門南的雪光的反射中,臉頰在發燒。吉普車揚起了一陣煙雪,慢慢地搖晃著遠去了。看不見吉普車了,我的肉体卻亢奮起來。
  ★★★★★★
  第四章
  印象深刻的字
   据說,那天下午,一個身穿緋紅色大衣、專以外國人為對象的娼婦造訪寺廟,要求會見住持。副司代表住持來到了正門。女人斥署副司,說無論如何也要面見住持。湊巧這時老師從廊道上走過來,看見女人的身影,就來到了正門。据女人說,約莫一周前的一個雪后晴朗的早晨,她同美國兵一起前來參觀金閣,被美國兵推倒在地,廟里的小和尚為討好美國兵,用腳踐踏她的腹部。當晚她就流產了。所以要求賠償。假使不賠,她就向社會公開投訴鹿苑寺的不道德行為。
  老師沉默不言,付過錢后就將她打發走了。老師明知當天向導游正是我,不是別人,可他卻由于無人目擊我的不道德行為,就決定不讓我知道這件事。老師采取不予置理的態度。
  可是,寺廟的人從副司那里一听說這件事,都認定是我手的。鶴川握住了我的手,眼淚几乎奪眶而出,他用透明的目光凝視著我,他的少年般的純真的聲音搏擊著我。
  “你真的干了這种事啦?”
  ……我直面自己的灰暗的感情。這是鶴川刨根問底似的質問迫使我這樣做的。
  鶴川為什么要質問我這件事呢?是出于友情嗎?他知道不知道這樣質問我,就會拋棄了他自己的真正的職責?他知道不知道他的這种質問,在我心靈深處背叛了我?
  我已經不知說過多少次了。鶴川是我的正片……知果鶴川忠于他的職責,他就不應該對我刨根問底,而應該不聞不問,如實地把我灰暗的感情翻譯成明亮的感情。那時候,虛假將會變成真實,而真實的就將會變成虛假。如果鶴川能發揮他那种天生的做法:把所有的背陰譯成向陽,把所有的黑夜譯成白晝,把所有的月光譯成日光,把所有的夜間質朴的陰濕譯成白晝晶亮的嫩葉在搖曳,那么,我或許會結結巴巴地忏悔所有這一切然而在這節骨眼上,他偏偏沒有這樣做。于是,我的灰暗的感情就獲得了力量…… (關關﹔正所謂知音難覓是也。)
  我曖昧地笑了。這是一個沒有暖气的寺廟的深夜。膝蓋冷颼颼的。几根古老的粗柱子聳立在那里,把竊竊私語的我們包圍住了。
  我顫栗不已,大概是寒冷的緣故吧。但是,第一次公然向朋友撒謊,這份樂趣也足以使裹著睡衣的我的膝蓋發抖了。
  “我什么也沒有干。”
  “是嗎?那就是女人說謊哩?他媽的,這件事連副司都相信哩。”
  ★★★★★
  當然,我并非沒有辯解的余地。如果我不踐踏那個女人,外國兵也許會掏出手槍來威脅我的性命。不能反抗占領軍,所有這一切,我都是在被威脅的情況下干出來的。
  但是,那透過我的長統膠靴所感覺到的女人的腹部、那媚人的彈力、那呻吟、那像被壓碎的肉泥綻開的花儿,給我一种感覺,一种誘惑的感覺。那時候,女人的內心貫通在我內心的,是一种隱微的閃電般的東西……我不能說這些東西都是被強迫去体味的。至今我也沒有忘卻甜美的那一瞬間。
  老師知道我感受的核心,那甜美的核心!
  此后一年,我成為被逮住的籠中鳥。籠子不斷地映入我的眼帘。我打定主意決不忏悔。可是,我每天都不得平靜。
  說來世奇怪,當時我并不認為那是犯罪的行為,因為在我的記憶里踩踏女人的行為漸漸生出了光輝。不僅是因為我知道結果女人流產了。那种行為恍如金沙似地沉淀在我的記憶里,永遠放肘出刺眼的光芒。罪惡的光芒。不錯,縱令是細小的罪惡,但罪惡的意識是明确的。不覺間我具備了這种意識。它就像勳章那樣挂在我的心底里。
  ★ ★★★
   這時,我處在青春期(我非常坦率地使用這种語言),在我的境遇中發生了一樁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一施主的女儿,其美貌聞名遐邇,是神戶女校出身的富家千金,一天她忽然向我表白愛慕之情。我久久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多虧我的不幸,使我擅長于洞察人的心理,她并不是出于怪癖才這樣做,我不能簡單地在同情中尋找她的愛的動机。因為我深深地懂得她不會只是出于同情才愛我的。根据我的猜測,她愛的原因是出于她那非凡的自尊心。她很懂得無比的艷美對于女人的价值,所以她無法接受很有自信的求愛者。她不能把自己的自尊与求愛著的自負放在同一天平上。沒有什么比所謂良緣使她感到更厭惡的了。她終于奇跡地拒絕愛情上的所有平衡(在這一點上,她是誠實的)而相中了我。
  我的回答是符合慣例的。也許你會笑我,不過我沖著這個女子回答說:“我不愛你。”除此以外,難道還能有別的回答嗎?這個回答是誠實的,毫無夸耀的意思。面對著女子的表白,假使我覺得奇貨可居而回答說“我也愛你”,那就未免太滑稽,也近乎悲劇了吧。一個外形滑稽的男人,是知道采取高明的方法來回送別人錯誤地把自己看成悲劇的。因為他知道,倘使讓別人看成悲劇,那么人家就不能放心地与自己交往了。要不讓別人把自己看得很凄慘,首先就要為別人的靈魂著想,這是至關重要的。因此,我才敢干脆地說:“我不愛你!”
  女子并不畏縮。她說我的回答是撒謊。爾后值得提及的是,她小心翼翼地試圖說服我,而又不傷害我的自尊心。對她來說,竟有男人不愛她,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倘使有這种男人,也是他在欺騙他自己。于是,她對我做了一番大膽的精細分析,終于認定我實際上早就愛上了她。她很聰明。假定她真的愛我,那么她就是愛上了一個手足無措的對象。她計算過,倘使把我的并不美的臉蛋說成是美,就會讓我生气;倘使把我的X型的腿說成是美,就會使我惱火;倘使她愛的不是我的外表,而是我的內在美,就會引起我更大的憤怒。因此,她只是繼續說她“愛著”我,并且通過對我內心所做的分析,找出了与之相應的感情來。
  對于這种不合理性,我是無法接受的。事實上,我的欲望愈發強烈了。但這种欲望并不是希望她与我結合。(關關﹔美麗又自負的女人﹐往往是無法明白男人的這種心態的。)假使她不愛別人而只愛我,那么就必須有將我從別人區別開來的個別因素。這不是別的,正是我生就的一雙X型的腿。盡管她嘴里沒說出來,但她是愛著我的X型的腿的。這种愛在我的思考里是不可能的。如果說,我的個別性不是X型的腿,而是其他,也許愛是可能的。然而,倘使我承認X型的腿以外的我的個別性和我的存在理由,那么,我就得補充地承認這种東西。相應也得相互補充地承認他人的存在理由,進而承認被包圍在世界之中的自己。愛是不可能的。她以為她是愛著我,這也是一种錯覺,我是不可能愛她的。因此,我反复地說:“我不愛你。”
  奇怪的是,我越說:“我不愛你”,她就越發深深地沉溺在愛我的錯覺中。于是,一天晚上,她終于大膽地委身在我的面前。她的身体實在美到了极點。但是,我卻是個沒有性功能的人。
  這樣的大失敗,將所有問題都簡單地解決了。她好不容易證實了我并“不愛”她。她离開了我。 (關關﹕身體其實比頭腦更聰明。是吧。)
  ★ ★★★★
  “世界上所有的噩夢,歷史上所有的噩夢都是這樣產生的。但在光天化日之下,渾身是血的苦悶而死的人的影子,會給噩夢勾勒出清楚的輪廓,使噩夢完全物質化。噩夢并不是我們的苦惱,只不過是他人的肉体的一种強烈的痛苦罷了。然而,他人的痛苦,我們是感受不到的。這是一种什么拯救呢!”
  但是,此時此刻,比起听他這种充滿血腥味儿的獨自論斷(當然也有其本身的魅力)來,我更想听他講述他自己失去重貞以后的經歷。如前所述,我一味從他那里期待著“人生”。我插話提出了這樣暗示性的問題。
  “女人的問題嗎?嗯,最近我可以憑自己的感覺,知道哪一种類型的女人喜歡生就一雙X型腿的男子漢。女人當中是有這种類型的人的。所謂喜歡生就一雙X型腿的男子漢,說不定這是她一生的隱私,她會把它一起帶到墳墓去呢。盡管那是這种類型的女人惟一的怪癖,惟一的夢。
  “對啊。有辦法可以一眼就分辨出哪一种類型的女人喜歡X型腿哩。這种女人多半是無与倫比的美人,鼻尖而冷漠,嘴邊卻露出几分輕佻……”
  這時,一個女子從對面走了過來。
  ★ ★★★★
  第五章
  印象深刻的字
  我們有目的地等候著這女子。春光洒滿了大地,對面雄峙著深藍色的比睿山的山峰,這邊出現了漸漸走過來的女子。我還沒有從方才柏木講述的那番話所引起的感動中蘇醒過來。這是一番奇怪的話:他的X型的腿和她仿佛是兩顆星星,彼此不相接触,散在實像的世界里,他本人則無限地埋沒在虛像的世界,以逐步實現他的欲望。這時,浮云遮擋了太陽,我和柏木籠罩在淡薄的陰影之下,我覺得我們的世界仿佛頓時露出了虛像的姿影。一切都變成灰色,捉摸不定,連自我的存在也變成不可捉摸了,惟有遠方比睿山的紫藍色山峰和緩慢走過來的高雅女子在實像的世界里閃爍,似乎誰有這兩樣東西才是實實在在的存在。
  女子的确是走過來了。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女子越來越靠近,似是越來越痛苦了。她走近的同時,她那陌生的臉也就逐漸清晰起來了。
  柏木站起來,咬著我的耳朵,壓低嗓門深沉地說:
  “走!照我說的辦。”
  我只好邁步走了。我与女子平行,沿著距女人所走的路約摸二尺的石牆,朝著同一個方向行走。
  “在那儿跳下去!”
  柏木用手指捅了捅我的后背。我便跨過低矮的石牆,縱身跳到馬路上。二尺高算不了什么。但是,緊接著,生就一雙X型的腿的棺木發出了可怕的叫聲,摔倒在我的身旁。當然,他是沒有跳好才摔倒的。
  他裹著黑色制服的脊背,在我的眼下激烈地起伏。看上去他的匍匐的姿勢不像是個人,一瞬間倒像是一個無意義的黑色的大污點,像是雨后路面上的一汪混濁的積水。
  柏木頹然地摔倒在女子步行的緊前方。女子頓時呆立不動。我想把柏木攙扶起來,好不容易蹲了下來,霎時間我從她那冷漠的高鼻子、那帶有几分輕优的嘴角、那水靈的眼睛等所有這一切,看到了月光下的有為子的面影。
  然而,幻影旋即消失,這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姑娘用輕蔑的眼光瞟了我一眼,然后企圖擦身而過
  柏木比我更敏感,他家覺到她的這個意圖。他叫出聲來了。這可怕的叫聲,在白晝閱無人影的住宅區旋蕩。
  “薄情人!你忍心拋下我不管嗎?為了你,我才落得這樣狼狽的啊!”
  女子回過頭來,渾身顫抖。她用干枯的纖細的手指摩挲著自己那張失去了血色的臉,勉勉強強地問了我一句:
  “我怎么做才好呢?”
  已經仰起頭來的柏木正面凝望著她,一字一字准确地說:
  “你家里有藥嗎?”
  她沉默良久才轉過身去,背向我們前走來的方向折了回去。我把柏木攙扶了起來。扶起之前,他的身子顯得非常沉重,他痛苦地喘著粗气。可是,扶著我的肩膀行走時,他的身体卻意外地輕盈了。 (關關﹕男子尋找真人前﹐是該多玩玩這樣的游戲。練練眼力﹐測測魅力﹐也好啊。要教給肥仔。呵呵。)
  ★ ★★★★★
  公寓房東的姑娘對這一切漠不關心,只顧低聲地哼著流行歌曲。她拍冷子沖著我打開了話匣子:
  “我們家附近有位特別標致的插花師傅,前些日子給我講了一段悲傷的愛情故事。戰爭期間,這位師傅已經有了心上人,是個陸軍軍官,眼看他即將開拔,兩人便在南禪寺利用短暫的時間做臨別前的會面。這對情侶沒得到父母的承認,別离前女方卻怀了孕,可怜的是胎儿死產。這位軍官非常悲傷,哀歎之余說:哪怕是一丁點儿,我也想喝喝作為母親的你的奶汁。据說因為時間緊迫,女方當場把奶汁擠在淡茶里讓他喝了。一個月后,她的情人戰死了。從此師傅一直堅持守寡,過著單身生活。盡管她還很年輕,長得又很艷美,可……”
  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來了。戰爭末期,鶴川和我兩人從南禪寺的山門所望見的、令人難以立信的情景又复蘇了。我有意不告訴她我當時的回憶,因為我覺得倘使和盤托出,剛才听她這番話時所受到的感動,就有可能完全辜負當時的那种神秘的感動。正因為沒有和盤托出,剛才她的這番話,不僅沒有解開那神秘的談,毋宁說還使神秘的結构變成二重性,從而更進一步加深其神秘的色彩。
  這時,電車從鳴瀧附近的大竹林邊上駛了過去。5月是竹子正凋零的季節,竹葉呈現一片枯黃。風微微搖曳著竹梢,枯葉落在密密麻麻的竹叢中,可是竹子下都仿佛与民毫無關係,粗大的報節盤根錯節地延伸到竹林的深處,平平靜靜的。只有靠近鐵路的竹子,在電車疾馳而過的時候,才猛烈地搖曳著。其中一株格外青翠而嬌出,它殘留在我的眼里。這株猛烈搖曳的竹子的裊娜姿態,以嬌艷而奇异的運動印象,留在我的腦海里,然后漸漸遠去乃至消逝……
  我們一行抵達嵐山,來到波月橋畔,瞻仰了迄今不為人所知的或是所忽視的小督局之墓。(關關﹕嘿﹐是京都﹐是嵐山啊。)
  ★ ★★★★★
  小督局因避忌乎清盛而隱身于嵯峨野,源仲國奉敕命尋找,他在中秋明月之夜循著隱約傳來的琴聲,找到了局的隱居住所。這首琴曲名叫《念夫戀》,謠曲2《小督》里有這樣一段唱詞:“明月當空夜,拜謁法輪寺,忽聞悠揚的琴聲,疑是山上暴風雨或松濤聲,卻原來是被尋人的琴鳴,想听听是什么樂曲,是思念配偶的戀曲,名叫念夫戀,不胜欣喜。”后來,局依然留在庵中,為高倉帝的亡靈祈禱冥福,度過了她的后半生。
  --------
  2謠曲,即日本能樂的詞曲。
  她的墳墓坐落在小徑的深處,只不過是一座小石堆,夾在一株巨大的楓樹和一株老朽的梅樹之間。我和柏木為了表示對死者的欽佩,獻上了短小的經文。柏木那非常認真的、冒瀆式的誦經法也感染了我,我以那里的學生用鼻哼歌似的心境誦讀了。這小小的瀆圣行為卻大大地解放了我的感覺,使我充滿了勃勃的生气。
  “所謂优雅的墳墓,竟是這樣寒磣啊!”柏木說,“擁有政治權力和財力的人留下了漂亮的墓,留下了富麗堂皇的墓。這幫人生前簡直沒有一點想像力,他們的墓自然也是沒有一點想像力的啟才來建造的。而优雅的人則只依靠自己和他人的想像力而生活,他們的墓也只能是運用想像力而留下來的。我覺得這种墓很是凄涼。因為死后仍然要繼續乞討他人的想像力啊。”
  “优雅只能在想像力里才有嗎?”我也快活地搭了一句,“你所說的實像,优雅的實像,指的是什么呢?”
  “就是這個嘛。”柏木說著用巴掌連續敲打了几下長滿青苔的石塔頂,“石頭或白骨,都是人死后留下的無机的部分。”
  “你簡直是個十足的佛教徒嘛。”
  “那与佛教有什么相干呢。优雅。文化,人所想像的美的東西,所有這一切的實像,都是無結果的無机的東西。不是龍安寺,只是石頭而且。哲學,這也是石頭。藝術,這也是石頭。至于談到人的有机的關心,不是挺可悲的嗎,因為只有政治啊!人實在是自我冒瀆的生物啊!”
  “性欲是屬哪方面的呢?”
  “性欲嗎?大概是介于中間吧。是在人和石頭之間堂而皇之地捉迷藏啊!”

  對于他這种想像的美,我想當即加以反駁,然而女子對我們的議論都听膩了,她們已從小徑折回去,我們只好尾隨其后赶上去。從小徑上遙望保津川,那里是波月橋北,宛如堤壩的一部分。河流對岸的嵐山,樹木栽獲,郁郁蔥蔥。只有河流這部分,其生机勃發的水珠子飛濺成一道白線,流水聲嘩啦啦地響徹了這一帶。
  河面上漂浮著不少的小船。我們一行人沿著浪河路而行。我們走進道路盡頭的龜山公園的門口,看見滿地都是紙屑,就知道今年公園的游客稀少了。
  在公園門口,我們回頭再望了望保津川和嵐山的嫩綠景色。對岸的小瀑布傾瀉而下。
  “美的景色是地獄啊!”柏水又說了一句。
  我總覺得柏木的這种說法是亂猜的,可我又仿效他,試圖把這美的景色當做地獄來觀賞。這种努力并非徒勞。因為在眼前一片翠綠、寂靜、漫不經心的風景中,地獄确是在搖曳著。地獄似乎是不分晝夜、隨時隨地、隨心所欲、我行我素地出現的。好像我們隨意呼喚,它都會立刻出現在那里似的
  据說13世紀開始就將吉野山的櫻移植到嵐山。嵐山的櫻花現已全部凋零,正抽出嫩葉來。花期一過,在這片土地上,花只不過是像已故的美人的名字一樣被人叫喚罷了。
  ★ ★★★★ ★
  酒好歹還是使人陶醉的。
  ……我們坐在褪了色并被蚕食了的杜鵑花的花用下。我不明白房東姑娘為什么會愿意這樣陪著我。我對自已故意使用了殘酷的表現,可我不明白這姑娘為什么會被一股要“玷污”自身的沖動所驅使呢?人世間也可能有羞恥和充滿親切的無抵抗,但是姑娘卻一味將我的手放在她的微胖的小手上,就像落滿在午睡者身上的蒼蠅一樣。 (關關﹔可憐的姑娘。)
  長時間的接吻以及姑娘柔嫩的下巴頦儿的触感,喚醒了我的欲望。雖然這是我渴望已久的夢,但現實感卻是非常淡薄的。欲望繞著別的軌道奔馳著。灰白的陰沉的天空、竹林的沙沙聲、花大姐吸著杜鵑花的葉子拼命地登攀……這些東西依然毫無秩序地、零零散散地存在著。
  毋宁說,我是想從將眼前的姑娘作為欲望的對象來思考的狀態中擺脫出來。應該把它作為人生來思考。應該把它作為為了前進和獲得的一道關口來思考。倘使錯過眼前的机會,人生就將永遠不會再來探訪我了。這么一想,我的心就激動,可一旦付諸行動,卻又得手給巴,話儿難以流暢地傾吐出來。這時,懸著一种萬平屈辱的回憶。我應該毅然張口說話,即使結巴也要把事情抖落出來,把生占為己有!帕木那种刻薄的催促,“結巴!結巴!”那种毫不客气的叫喚,在我的耳邊旋蕩,喚醒了我,鼓舞了我……我終于把手滑向她的衣袋的下擺。
  這時候,金閣出現了。
  這是一座充滿威嚴、憂郁而精致的建筑物。是一座處處留下了剝落的金箔的奢侈的尸体似的建筑物。這座永恒澄明地浮現著的金閣,在既近又遠、既親又疏的不可思議的距离上出現了。
  它屹立在我和我所志向的人生之間阻擋著我,起初它像是一幅工筆畫,精致小巧,眼看就漸漸變大,在它那纖巧的模型里,仿佛能看到几乎包容整個世界的巨大金闊的呼應,它甚至掩埋著我四周的世界的每個角落,把這個世界的空間都完全填滿。它像巨型的音樂充滿世界,惟有用這种音樂才能使世界成為充滿意義的東西。有時候,我覺得金閣竟那樣地疏遠我,屹立在我之外,現在卻又完全包圍我,允許我在其結构內部占有我的位置。
  房東姑娘走遠了,變小了,變成像灰塵一樣的小了。姑娘既然被金閣拒絕,也就被我的人生拒絕。處處被美緊密地包圍,我又怎能向人生伸手呢?就是從美的立場來看,它也有權利要求我死了這條心吧。用一只手去触摸永遠,另一只手去触摸人生,這是不可能的。我覺得對待人生的行為的意義,倘使在于對一瞬間發警忠實,并讓這一瞬間止步的話,或許金閣會知悉這种情況,短暫地取消對我的疏遠,而親自此做這一瞬間前來告訴我,我對人生的渴望是徒然的。在人生中,化做永恒的瞬間可以使我們陶醉,然而比起這時的金閣這种化做瞬間的永恒的姿態來,它是微不足道的。這一點,金閣是知悉的。美的永恒的存在正是在這种時候就會真正阻礙我們的人生、使生受到毒害。生讓我們從夾縫中急机到的瞬間的美在這樣的毒害面前簡直不是對手,將會馬上崩潰、毀滅,生本身也整個暴露在毀滅的淡菜色的光輝下。
  ……我完全沉洒在幻影的金閣怀抱里,并不是很長的時間。待我清醒過來時,金閣已經隱沒了。其實它只不過是一座如今依然存在的建筑物而且。它聳立在東北方向的遙遠的衣笠山麓,從這里是不可能看見的。那樣接受我、擁抱我的金閣幻影的時間,已經消逝了。我躺在龜山公園的山岡頂上,四周只有草花和慢慢飛翔的昆虫,以及一個放肆地橫躺著的姑娘。
  對我突然的畏縮,姑娘投以白眼,坐起身子來了,然后她把腰身扭過去,背向著我,從手提包里掏出一面鏡子照了照。她不言語,可是她的輕蔑卻千遍萬遍地刺著我的肌膚,宛如秋天的牛藤果扎在衣裳上一樣。
  ★ ★★★★
  第六章
  印象深刻的字
   隨著對柏木的深入了解,我才明白他討厭永恒的美他的嗜好僅限于瞬間消失的音樂或數日之間就枯萎的插花,他討厭建筑和文學。他所以到金閣,無疑也只是為了尋求明月照耀的瞬間的金闊而來的。盡管如此,音樂的美是多么奇妙啊!吹奏者造就的這种短暫的美,宛如接螃似的短命的生物,生命本身完全是抽象的、創造的。沒有比音樂更像生命的東西了,雖然同樣是美,然而沒有比金閣更遠离生俞、更像污辱生的美了。柏木奏罷《源氏車》的瞬間,音樂這個架空的生命消逝了,可他那丑陋的肉体和陰郁的認識卻絲毫沒有損傷、沒有改變,且依然存在那里。
  柏術向美求索的東西,确實不是一种慰藉!在不言之中,我明白了這一點。原來他用自己的嘴向尺八的吹北送气的一瞬間,便在空中造就了美,爾后自己的X型的腿和陰郁的認識,比先前更加清楚而新鮮地保留了下來,他很喜愛這一點。柏木所喜愛的就是美的無益,美通過自己体內卻不留下任何痕跡,它絕對不改變任何事物……對我來說,假如美也是這樣一种東西,那么我的人生不知會變得多么輕松啊。 
  ★ ★★★
  “你知道《南泉斬貓》的公案吧?停戰后老師把大家召集一起,做了那次講座……”
  “‘南泉斬貓’嗎?”柏木比了比木賊草的長度,爾后一邊往水盤里插花一邊回答說:“那樁公案嘛,在人的一生中是經常變形的,而且以各种形態多次出現。那是一樁令人毛骨悚然的公案哩。每次我們在人生的拐角處相會的時候,都改變著同一公案的面貌和意義。南泉和尚所斬的貓原來就是精于藝能的。貓很漂亮。你知道,簡直是漂亮無比哩。貓眼是金色的,長毛光洁可愛,軀体小巧而柔軟,這個世界的所有逸樂和美似乎都像彈簧似地縮藏在它的軀体里。除了我,几乎所有注釋者都忘記說:貓原來就是美的凝聚体。可是,這貓簡直故意似的突然從草叢中跳出來,閃爍著优美而狡黠的目光。它被逮住了。這就是造成兩堂相爭的根源。為什么呢?因為美可以委身于任何人,但又不屬于任何人。所謂美這种東西,是啊,怎么說才好呢?它好比齲齒,疼痛,触及舌頭,株連舌頭,強調自己的存在。人終于忍受不了痛楚而清牙醫把它拔掉。把沾滿血的、茶色的、肮髒的小齲齒放在掌心上看過之后,可能會這樣說:‘是這個嗎?原來就是這個家伙嗎?它給我帶來痛苦,不斷地讓我惱于它的存在,于是在我的体內頑固地扎下了根,如今它只不過是死了的物質而已。但是那個和這個真的是同樣的東西嗎?倘使這個本來就是我的外部存在,那么它為什么又能以什么因緣來聯結我的內部,成為我的痛苦的根源呢?這東西存在的根据是什么呢?它的根据難道就是在我的內部嗎?抑或在它本身呢?盡管如此,我來把它拔掉,放在我的掌心上,這絕對是別的東西。斷然不是它。”
  “你听明白了吧?所謂美就是這樣的東西。所以斬貓就像拔掉疼痛的齲齒,看上去也像把美摳出來,但這是不是最后的解決就不得而知了。美的根是不會斷絕的,即使豬死了,也許貓的美還沒有死呢。趙州為嘲諷這种解決的簡單化,才把鞋子頂在頭上。也就是說,他知道除了忍受齲齒的痛苦以外,別無其他解決的辦法。”
  這番解釋的确不愧是柏木之流的解釋。我覺得他多半是借我的話題,看透了我的內心,借解釋公案以嘲諷我的优柔寡斷。我這才真正害怕柏木了。沉默不語也是可怕的,我便進一步問道:
  “那么你屬于哪种類型呢?屬于南泉和尚型,還是趙州型呢?”
  “這個嘛……屬于哪類型呢?眼下我屬于南泉,你屬于趙州,或許有朝一日,你成為南泉,而我卻成為趙州也未可知。因為這樁公案正像‘貓眼’是多變的啊!”
  ★ ★★★★★★
  她系著的博多白絹制的名古屋腰帶白得鮮明,友樣絲綢和服上面的藤架霞的紫色浮現了出來。
  從南禪寺山門到天接庵客廳的一段距离,非鳥儿是飛越不過去的。然而,時過數年,我漸漸縮短了那段距离,如今好歹總像是到達了彼岸。從那時候起,我就一分一秒地細細計算著時間,終于确實地接近了意味著天接庵神秘的情景的東西了。我覺得我必須這樣做。如同遠方的星光射到之時,地面上的面貌早已發生了變化一樣,這女入完全變質了。這是無可奈何的。再說,假如我從南禪寺山門上望見的時候就注定我和她今天會結合在一起的話,那么這种變形,只需稍稍修正就可复原,再度以當年的我和當年的她相見了。
  于是,我說出來了。我气喘吁吁、結結巴巴地說出來了。那時嫩葉复生了,五鳳樓壁項圖案的仙女和鳳凰复生了。她的臉頰活靈靈地飛起了一片紅潮,眼睛里閃爍著變幻無常的紊亂的光,代替了粗野的光。
  “是那樣嗎?啊,原來如此。真是奇緣啊!所謂奇緣無非就是這樣吧。”
  這回,她的眼睛里噙滿了興奮的喜悅的淚水。她忘卻了方才的屈辱,相反地投身在往事的回憶里,使同樣的興奮的延續轉移到另一种興奮中,几乎近于瘋狂的程度。她的藤架霞花紋和服的下擺凌亂了。
  “已經濟不出奶汁了。啊,可怜的嬰儿!就是擠不出奶汁,我也要照樣讓你看嘛。因為從那時候起你就喜歡我,如今我是把你當做當年的他呀!一想起他,我就不覺得羞恥了。真的,我就像當年的樣子讓你看呀!”
  她用下定決心的口吻說過之后,看來像是過度的狂喜,又像是過度的絕望。我想,大概在她的意識里只有狂喜才促使她做出那种劇烈的行為,而這种行為的真正力量是柏木帶給她的絕望,或是絕望的堅韌的后勁。
  這樣,我看見了她在我的眼前把和服的腰帶解開了,把許多細帶解開了,帶子發出悉索聲解開了。她的領口松開了。她的手插進隱約可見的白皙的胸脯,然后把左邊的乳房掏了出來,裸露在我的面前。
  如果說此時我沒有某种眩暈,那是謊言。我看見了。仔細地看見了。然而,我只是停留在成為見證人這一點上。我從山門的樓上看遠方一個神秘的白點,并不是具有這樣的一定質量的肉体。由于那個印象經過了太長時間的發酵,眼前的乳房是肉体本身,只不過變成了一种物質罷了。而且,它不是要申訴什么或要誘惑什么的肉体,而是存在的乏味的證据,從整個生脫离開來,僅僅呈現在那里的東西而已。
  我又企圖撒謊了。是啊,眩暈确是襲擊了我。然而,我的眼睛過分仔細地觀望,觀望過的乳房就是她的乳房,漸漸地變形為毫無意義的片斷,我都逐一地看個一清二楚了。
  ……奇怪的是這以后的事。因為經過一番慘不忍睹的過程之后,它在我的眼里終于漸漸地變成很美的東西。美的無結果、無快感的性質賦予了它。乳房盡管呈現在我的眼前,但它卻漸漸地被閉鎖在自身的原理的內面,如同薔薇閉鎖在薔薇的原理的內面一樣。
  對于我來說,美總是姍姍來遲,比別人來遲。別人同時發現美和官能,我卻遲遲才發現它們。眼看著乳房恢复了与全体的聯繫……超越肉体……變成無快感的卻是不朽的物質,變成与永恒聯繫的東西。
  但愿人們能洞察我所想說的事。再說,這時金閣又出現了。應該說,乳房變形成為金閣了。
  我回想起初秋值夜班的颶尺之夜。即使是在明月的照用下,晚上金閣內部那板富的內側、格子門的內側、金箔剝落的壁頂下面,都積淀著沉重的豪華的黑暗。這是當然的。因為金閣本身就是精心的构筑。造型的虛無。這樣,我眼前的乳房即使表面明晃晃地放出肉体的閃光,它的內容也同樣是黑暗的。它的實質同樣是沉重的豪華的黑暗。
  我絕不為認識所陶醉。毋宁說我的認識被蹂躪、被侮蔑了。生和欲望更不在話下!……然而深深的憂惚感沒有离開我,我仿佛麻痹了一陣子,面對著她的裸露的乳房而坐了下來。
  這樣,我又一次碰上了把乳房收藏在胸怀里的女人那极其冰冷而輕蔑的眼神。我向她告辭。她將我送到大門口。在我背后響起了她用力關上格子門的聲音。
  ……回到寺廟之前,我仍然落入恍惚之中。乳房和金閣在我的心中交替地涌現。一种無力的幸福感充滿了我的身心。
  但是,當我看到呼嘯著風聲的魅黑松林的彼方那鹿苑寺山門時,我的心漸漸冷卻下來,無力优胜于它,陶醉內心境變成了厭惡的情緒,一股無以名狀的憎恨感沉重地涌上了心頭。
  “我又一次同人生隔絕了!”我喃喃自語道,“又一次啊!金閣為什么要保護我?我沒有拜托它,它為什么企圖將我同人生隔絕呢?誠然,也許金閣是從墮地獄中把我拯救了出來,緣此,金閣使我比墮地獄的人更坏,使我成為一個‘比任何人都通曉地獄消息的人。’”
  山門一片漆黑,寂然無聲。早晨鳴鐘時就熄滅的便門上的燈還在微微發亮。我推開了便門。門內側吊著靜航的古老而生銹的鐵鎖發出了響聲,門打開了。
  ★ ★★★★
  就寢前必須再去巡視一遍金閣。路經沉睡的鹿苑寺大雄寶殿,再過了唐門前,踏上了通向金闊的路。
  金閣隱約可見了。金閣四周圍著樹叢,它在黑夜里紋絲不動,但絕不沉睡地聳立著,仿佛是夜本身的護衛似的……是啊,我不曾看見金閣猶如沉睡的寺廟那樣酣睡過。這幢不住人的建筑物可以忘卻睡眠。因為居住在里面的黑暗,完全擺脫了人類的規律性。
  我有生以來頭一遭用近似詛咒的口气向金閣粗野地呼喊起來:
  “總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你給治服,再也不許你來干扰我!總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你變成我的所有,等著瞧吧!”
  聲音在深夜的鏡湖地上空空虛地旋蕩著。
  ★★★★★★
  第七章
  印象深刻的字
  總之,我体驗到一种不期而合的東西在起作用。猶如鏡中的走廊,一個影像會一直延續到無限的深處,過去所見的事物的影子也會清晰地反射在新遇見的事物上。我被這种相似所引導,不覺間走到了走廊的深處,心情像是步進了摸不著邊際的內室一樣。我們并非突然遇到命運這玩意儿。日后應判處死刑的漢子,平時走在街上所遇見的電線杆或火車道口,也會不斷地描繪出刑架的幻影,同時應該對這种幻影感到親切。
  因此,我的体驗里沒有重疊的東西。沒有類似重疊形成的地層。沒有類似製造山形的厚重。除了金閣,對所有事物都沒有親近感的我,就是對待自己的体驗也不抱有特別的親近感。我只知道在這些体驗里,沒有被黑暗時間的海洋完全吞噬的部分,沒有陷入毫無意義的漫無邊際的重复的部分,而正在逐步形成由這樣小部分的連鎖組成的一种可惡的不吉利的圖景。
  那么,這一個個的小部分究竟是什么呢?有時我也思索過。然而,這些發光的七零八落的斷片,比在路旁閃光的啤酒瓶碎片更缺乏意義,更欠缺規律性。
  盡管如此,也不能認為這些斷片是過去曾經塑造成美麗而完整的形態所失落的碎片。雖然他們在無意義之中,在完全缺乏規律性的情況之下,被世人當做不像樣的形態而拋棄了,但他們各自都在憧憬著它們的未來。它們以碎片低微的身份,毫不畏懼地、不愉快地、沉靜地……憧憬著未來!憧憬著決不會痊愈和康复的、手夠不著的。真正是前代未聞的未來!
  這种不明了的自我反省,有時也會給我帶來某种速自己都覺得与自己不相稱的抒情式的興奮。這种時候,倘使恰巧赶上是個明月之夜,我就會帶著尺八到金閣的旁邊吹奏一陣子。現在,我不用看樂譜也能吹奏過去柏木吹奏過的(源氏車》的曲子了。
  音樂似夢,同時也与夢相反,類似更加确實的覺醒的狀態。我在思索:音樂究竟屬于哪一類呢?不管怎么說,有時音樂具備可以使這兩种相反的東西逆轉的力量。有時我很容易地化身為我自己吹奏的《源氏車)的曲調。我懂得我的精神化身為音樂的樂趣。与柏木不同,音樂對我确是一种慰藉。
  ……吹罷尺八,我經常沉思:金閣為什么不責備也不阻撓我這种化身,而且默許我的這种化身呢?另一方面,每每在我企圖化身為人生的幸福和快樂的時候,金閣為什么一次也沒有放過我呢?它會立即阻止我的化身,使我還原為我自己,難道這不就是金閣的做派嗎?為什么限于音樂,金閣才容忍我陶醉和忘我呢?
  ……這么一想,單憑金閣寬恕這一點,音樂的部力也就淡薄了。為什么呢?因為既然金閣默認了,音樂再怎么類似生,也只不過是國品的架空的生,縱令我想化身為生,這种化身也只能是短暫的。
  請不要以為我在女人和人生的問題上遭受過兩次挫折以后,就認命而消沉,變成了一個畏首畏尾的人。在1948年歲暮以前,碰上了好几次這樣的機會,其中也有柏木的輔導,我毫不畏懼地去做了。總是落得相同的結果。
  金閣總是出現在女人和我之間、人生和我之間。于是,我的手一触及我想抓住的東西,那東西就立即變成灰,展望也完全化成沙漠了。
  ★ ★★★
  開始焚香,舉行了向自法師獻上謝恩香的嗣法香儀式。昔日禪宗不拘慣例,非常重視個人省悟的源流,在這樣的時代,与其說是師父決定弟子,毋宁說是弟子選擇師父。弟子不僅接受最初投業的師父,還接受各方師父的證明悟道的熟達程度,并且必須在獻嗣法香時解釋佛法的妙語里公開自己心目中擬承繼其法的師父的名字。
  我一邊觀察這种明朗的焚香儀式,一邊苦苦思索:倘使我繼嗣鹿苑寺,在獻嗣香的時候,能按慣例宣告老師的名字嗎?也許我會打破七百年來的慣例,宣告別的名字吧。早春的下午,方丈室冷颼颼的,室內彌漫著五种香的香气,擺在佛具后面的閃閃發光的瓔珞、繞在主佛像背后的燦爛奪目的光環、并列而坐的僧侶們的袈裟色彩……我幻想著假如有一天我也能在那里焚上嗣法昏……我在心里描繪著我變成了新任住持的形象。
  ……就在這時候,我大概會在早春凜烈的空气鼓舞下,用人世間也有的爽朗的背叛來蹂躪這种習慣吧。恐怕列座的眾僧會在惊得目瞪口呆、憤怒之余臉色刷白了吧。我不愿意說出老師的名字。我說出別的名字……別的名字?但是,真正省悟的師父是誰呢?真正嗣法的師父又是誰呢?我結結巴巴地說,這個別的名字被給巴所阻撓,輕易說不出來。也許會把這個名字結結巴巴地說成是“美”,或說成是“虛無”吧。于是引起了哄堂大笑。在笑聲中,我呆然不動……
  ……突然從夢中惊醒了。老師應做的事,我作為侍僧都協助做了。對侍僧來說,列席這种儀式本來是很自豪的,但是當天的主賓卻是鹿苑寺住持。主賓嗣香完畢,一定要敲打一下白糙,證明新任住持并非贗浮圖,也就是說并非冒牌和尚。
  老師念誦道:
  法筵龍象眾
  當觀第一義
  話音剛落,他就重重地敲打了一下白槌。這一響徹方丈室的槌聲,又使我認識到老師掌握的權力是多么的靈驗。
  我無法忍受老師無止境的無言的放任。我只要還有一丁點人的感情,就無法不期待獲得對方相應的感情。不論是愛還是憎。
  ★ ★★★★★
  人与人的相互招呼就此結束了。
  海,從沙灘急劇地陷為研缽形,我踏著花岡岩質的沙子,向河線邊沿走去,這時候确實感到一步步地靠近了剛才在心頭閃爍的某种意義。一种喜悅再次襲上了我的心頭。寒風凜冽,沒有戴手套,手几乎凍僵了。這也沒有什么。
  這里正是里日本的海啊!是我所有的不幸和灰暗思想的源泉、我一切丑陋和力量的源泉。海,波濤洶涌。海濤后浪推前浪地接踵而來,前浪与后浪之間可以窺見通暢的灰色深淵。昏暗的海面上空,密密層層的積云既凝重又纖細。無境界的凝重的積云不斷地鑲嵌著無比輕盈而冰冷的羽毛般的花邊,圍著中央隱約可見的淡藍的天空。鉛色的海,又背靠著黑紫色的海角上的群山。所有的東西都有一种動搖和不動。不斷活動著的黑暗力量和像礦物似地凝結了的感覺。
  我忽然想起初次与柏木相會時他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我們所以突然變得殘暴,那是在這樣一瞬間,即一個晴朗的春天的下午,在精心修剪過的草坪上茫然地望著透過葉隙篩落下來的陽光嬉戲的一瞬間。”
  現在我正面對波濤,迎著狂暴的北風。這里沒有晴朗的春天的下午,也沒有擔心修剪過的草坪,可是這荒涼的自然,比春天午后的草坪更討我的歡心,更親近我的存在。在這里,我心滿意足了。我可以不受任何威脅了。
  我腦海里突然生起的念頭,難道就是柏木所說的殘暴的念頭嗎?不管怎么說,這种念頭摔然在我內心中產生,從剛才起就啟示了閃耀著的意義,明晃晃地照亮了我的內心。我還沒顧及深思,這种念頭就猶如閃光,在我的心中一閃而過。僅此而已。但是,這個迄今從未想過的想法產生了,同時立即給我增添了力量,增添了莫大的力量。毋宁說我被它包圍了。這种念頭是什么呢?就是:
  “我一定要把金閣燒掉!”
  ★ ★★★★
  第八章
   “我知道了。最近你想干一件毀滅性的事吧?”
  我吃力地支撐著他的視線的力量。但一想到他那种對“毀滅性”的理解与我的志向背反甚遠,我就又恢复了平靜。我的回答絲毫也不結巴了。
  “不……沒什么”
  “是嗎?你真是個怪人。你這家伙是我迄今見過的人中最怪的一個閃。”
  我知道這句話是沖著我嘴角尚未消失的可愛的微笑而來的,然而我确實預想到他絕對体察不到我心中涌出的感謝的意味。這种确實的預想,使我更加自然地舒展我的微笑。在人世間通常的友情的平面上,我提出這樣的問題:
  “你已經決定回老家了嗎?”
  “嗯。打算明天回去。過過三富的夏天吧。雖說那里也很寂寞……”
  “最近就不能在學校見面嘍。”
  “還說呢,你壓根儿就沒來上課嘛。”
  話剛落地,柏木連忙解開制服的胸扣,摸了摸里兜。“回老家之前,我想讓你高興高興,就把它帶來了。你不是曾亂出高价把這家伙買來嗎。”
  他將四五封信扔在我的書桌上。看見寄信人的名字,我大吃一惊,這時柏木若無其事地說:
  “你不妨讀讀吧。這是鶴川的遺物。”
  “你同鶴川的關係很親密嗎?”
  “算是吧。我同他是很親密。不過,他生前很不愿意讓人看出他是我的朋友。盡管如此,他惟獨對我才說心里話。他過世已經三年了,他的信也可以讓人看了。特別是你同他很親密,我早就打算找個机會單獨讓你看看。”
  寫信日期都是臨死前的日子。1947年5月几乎是每天一封,從東京寄給柏木的。他沒有給我寄過一封信。這樣看來,他回到東京的翌日就每天給柏木寫信了。字跡無疑是鶴川的,字体帶棱帶角,十分稚拙。我不免有點妒忌。鶴川在我面前沒有任何虛偽,總是表現出透明的感情,且偶然還說几句柏木的坏話,非難我同柏木的交往,而他自己卻一味對我隱瞞与柏木之間這樣親密的交情。
  我按寫信日期順序,開始閱讀他寫在薄信紙上的小字。文筆之差無法形容,思考也處處停滯,不易讀下去。不過,從文章的前后來看,字里行間隱約流露出痛苦的情緒來。讀到最后的信時,鶴川的苦痛就鮮明地躍然紙上了。隨著一封封讀下去,我潸潸淚下。我雖然哭泣,但心中卻惊愕于鶴川這种凡庸的苦惱。
  那只不過是一樁隨處都會存在的小小的戀愛事件罷了。也只不過是同雙親不允許的對象進行不幸的不請世故的戀愛罷了。大概這是寫信的鶴川本人不覺間犯了感情的夸張吧。下面這段話使我愕然。
  “現在回想起來,這樁不幸的戀愛,可能是由于我的不幸的心靈造成的。我天生擁有一顆灰暗的心。我的心似乎未曾懂得悠然的開朗。”
  讀完的這最后一封信的結尾,是用激流般的語調來終了的。這時,我才對迄今做夢也沒有想到的疑惑恍然大悟。
  “說不定是……”
  我剛開口,柏木就向我點了點頭。
  “是啊。是自殺。我只能這樣認為。他家里人為了体面,才搬出死在什么卡車底下的故事來。”
  我憤怒了,結結巴巴地追問柏木:
  “你、你給他寫、寫回信了吧?”
  “寫了。据說是在他死后才送到的。”
  “你寫了什么?”
  “只寫了‘你別死’几個字。”
  我緘口不言了。
  我一直确信感覺不曾欺騙過我,如今這种确信變得徒勞了。柏木點明了要害:
  “怎么樣?讀了它,你的人生觀是不是改變了?計划是不是要重新修訂?”
  鶴川辭世三年后,柏木讓我讀這几封信,他的用意是非常明顯的。我雖然受到如此的沖擊,但他少年時躺在茂盛的夏草上,陽光透過葉縫隙流瀉下來的斑斑點點地落在他的白襯衫上的情景,并沒有從我的記憶中消褪。鶴川作古了,三年后他這樣地變形,托付于他的東西同死一起消失了。這一瞬間,這些東西卻反而以另一种現實性复蘇了。比起記憶的意義來,我更相信記憶的實質。因為我确信,不信賴它的話,生的本身就勢必處在崩潰的狀態……柏木俯視著我,他滿足于地的手竟敢對精神進行殺戮。
  “怎么樣?心里准有什么東西毀掉了吧?我是是忍受不了看到朋友抱著容易毀掉的東西而活著。我的親切表現,就是只顧把它毀掉。”
  “如果不毀掉呢,你怎么辦?”
  “你太稚气了,不要不服輸嘛。”柏木嘲笑了,“我想讓你知道,認識是能夠使這個世界變形的。听明白了吧?其他任何東西都不能改變任何一個世界。只有認識,才能使世界在不變的情況下,在原來的狀態下變形。從認識的眼光來看,世界是永久不變的,而且也是永久變形的。也許你會說這又有什么用呢。但是可以說,為了能夠忍受這种生,人類掌握認識的武器。動物就不需要這种玩藝儿,因為動物沒有什么忍受生的意識啊。認識就是生的忍受性原封不動地變成人類的武器。盡管如此,那种忍受性絲毫也未能減輕。僅此而且。”
  “你不認為忍受生還有別的辦法嗎?”
  “沒有啊。除非發瘋,或者死去。”
  “讓世界變形的,絕不是什么認識嘛。”我情不自禁地冒著差點自白的危險反駁說,“讓世界變形的,是行動。只能是行動啊。”
  柏木果然用冰冷的像粘上似的微笑阻止了我。
  “瞧,來了。行動來了。你不覺得你所喜歡的美的東西,是在認識的保護下貪睡的東西嗎?記得我曾談過《南泉斬貓》的那只貓,那只無与倫比的美的貓。兩堂的僧侶所以相爭,是因為他們認為要在各自的認識中保護、培育貓,讓它美美地進入夢鄉。南泉和尚是個行動者,他巧妙地把貓斬死,然后扔掉了。后來來了個趙州,他把自己的鞋頂在頭上。趙州想說的,就是這樣的。他還是懂得美應該是在認識的保護下人夢的東西。其實,各自的認識,所謂各自的認識這种東西是沒有的。所謂認識,是人類的海洋,也是人類的原野。它就是人類一般存在的狀態。我以為他所想說的,就是這層意思。你現在要以南泉自居嗎?……美的東西,你所喜歡的美的東西,是在人類精神中委托于認識的殘余部分,殘余部分的幻影。就是你所說的‘為了忍受生的另一种辦法’的幻影。可以說,這种東西本來就是沒有的吧。雖然這么說,但是使這种幻影變得強有力的、并盡所能地賦予它以現實性的,仍然是認識啊。對于認識來說,美絕不是慰藉,而是女人、是妻子。不是慰藉。但這決不是慰藉的美,在同認識相結合中也許會產生出某种東西來,也許會產生出無常、夢幻、無可奈何的東西來。總會產生出某种東西來的。人世間稱為藝術的,正是這种東西。”
  “美是……”話剛出口,我就結結巴巴,思緒翩躚,毫無規律。這時候,我的腦海里生起了一個疑團:我的結巴,難道不就是從我的美的觀念中產生出來的嗎?“美……美的東西,對我來說,是怨敵。”
  “你說美是怨敵?”柏木帶夸張地瞪大眼睛。他那張紅潤的臉恢复了往常的哲學式的爽快神色。“這是多么大的變化啊。從你的嘴里听到這番話,我也必須重新調整自己的認識光圈了。”
  ……此后,我們還久久地交換親切的議論。雨仍下個不停。臨回去時,柏本談了我尚未一睹的三宮和神戶港的情形,還敘述了夏天巨輪出港的景象。我喚醒了對舞鶴的往事的回憶。可是,在任何認識和行動恐怕切難以代替輪船出港的喜悅的空想中,我們貧苦學生的意見開始一致起來了。
  ★★★★★
  第九章
  印象深刻的字
  別惊訝于我有生以來頭一次上青樓就能這樣仔細地觀察。我要從自己所觀察的東西中,找出快樂的根据來。所有的一切都像銅版畫那樣被精密地觀察,而且就那樣精密地攤平巾在同我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
  “先生,我以前好像見過您呢。”女人介紹自己名叫鞠子之后說道。
  “我這是初次來的呀!”
  “您真的是頭一次來這种地方?”
  “是頭一次啊。”
  “可能是吧。瞧,您的手在顫抖吶。”
  她這么一說。我這才察覺自己拿著小杯的手在顫抖。
  “果真這樣,今晚鞠子就交好運嘍。”鴨母說。
  “是真是假,過一會儿就知道了。”鞠子粗魯地說。
  但是,她的話里沒有肉感。在我看來,鞠子像游戲時离開了伙伴的孩子,獨自在我的肉体和她的肉体都沒有關聯的地方做著精神上的放蕩。鞠子身穿淺綠色的襯衫,配黃色格子。大概是向朋友借來鬧著玩的吧,她的兩只手,只有拇指甲染上了指甲油。
  過了一會儿,走進入舖席的寢室時,鞠子邁開一條腿踏在棉被上,拉了一下從燈罩垂下來財長繩子。在燈光下,印有山水花鳥的鮮艷的絲綢被面便浮現了出來。房間里置有陳設著法國偶人的講究的壁龕。
  我笨手笨腳地把衣服脫了下來。鞠子將一件粉紅毛巾浴衣披在肩上,靈巧地脫下了西服。我把枕邊的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女人听見喝水聲,依然背沖著我,含笑地說道:
  “啊,這水不是喝的。”
  鑽進被窩以后,兩人彼此臉面對著臉面,她用手指輕輕地點了點我的鼻子說:
  “您真的是第一次來玩呀!”
  她說著又笑了起來。即使在枕邊紙燈籠的昏暗的燈光下,我也沒有忘卻視察,因為觀察是我生存的證据。盡管如此,這段靠近地觀察別人的兩只眼睛,還是頭一回。我過去觀察世界的遠近法崩潰了。別人無所畏懼地侵犯我的存在,她的体溫連同廉价香水的味儿,恍如浸在水中,水位一點點地上漲,直到把我淹沒了。我第一次看到他人的世界是這樣地完全融合了
  我簡直被當做一個普通單位的一個男人來對待。我從未曾想像過誰能如此地接待我。結巴离我而去,丑陋和貧窮也离我而去。即使在脫衣之后,無數的脫衣重疊起來了。我的确達到了快感,但我無法相信我正在体味這种快感。在遙遠的地方,涌起了使我异化的感覺,旋即又崩潰了……我的身子馬上离開她,把領頭貼在枕頭上,用拳頭輕輕地敲了敲冰涼而麻痹了的腦袋。然后,我被某种感覺所襲擊,我仿佛被萬物所遺棄,但還不至于涌出淚水來。
  情事過后,我們在枕邊密語,女人告訴我,她是從名古屋外流此地的。我模模糊糊地听著,可腦子淨想著金閣的事。這确實是抽象的思索,并不像往常那樣有一种肉感的沉重積淀的想法。
  “請您再來呀!”鞠子說。
  從鞠子的談話中,我覺得她似乎比我大一兩歲。事實上也正是這樣。乳房就在我緊跟前滲出了汗珠子。它只是一种肉体,絕對不會變形為金閣。我戰戰兢兢地用指頭去触摸它。
  “這玩意儿很珍奇嗎?”
  鞠子說著挺起身子,像哄小動物似的,凝神望著自己的乳房,輕輕地搖了搖。從這种肉体的搖蕩中,我聯想起了舞鶴灣的夕陽。夕陽的容易變幻与肉体的容易變幻在我心中結合在一起了。于是,我眼前的肉体也像夕陽一樣,不久將被多層的夕云所包圍,躺在夜的墓穴的深處。這种想像讓我放心了。
  第二天,我又去了同一家青樓訪問了同一個女人。這不僅是因為手頭的余錢還足夠花,而且是由于最初的行為比想像中的愉悅更加貧乏,所以我想再嘗試一次。哪怕是稍許,也有必要接近想像中的愉悅。我的現實生活中的行為,与他人不同,總是存在一种以忠實模仿想像而告終的傾向。叫做想像是不恰當的。應該換個說法,叫做我的記憶的起源。我感覺,在人生的旅途中,我早晚會嘗試到所有的体驗,以其最輝煌的形式而預先地体驗到。我不能拂去這种感覺。即使是這种肉体的行為,我覺得我仿佛在我想不起來的時間和地點(多半是同有為子)早就已經体驗到更熱烈、更使身心麻木的官能的愉悅了。它成為我所有快感的起訴,而現實中的快感只不過是從中自來的一配水罷了。
  的确,在遙遠的過去,我似乎曾在某個地方看見過無比壯麗的晚霞,此后我總覺得我所看到的晚霞或多或少已經褪了色,難道這是我的罪過嗎?
  昨日的女人把我太當做一般人來接待了,所以我今天將前几天在舊書店里買來的一部!日文庫本的書揣在衣兜里前去了。這是貝卡里亞的(犯罪与刑罰),這部十八世紀意大利刑法學者撰寫的書,是啟蒙主義与合理主義的古典式的精神份飯,我剛讀了几頁就把名揚在一邊了。不過,說不定這女人對本書的書a會有興趣呢。
  鞠子与昨日一樣,用微笑來迎接了我。雖說是同樣的微笑,但卻全然沒有留下“昨日”的痕跡。而且在她對我的親切中,雖然有點類似對在某個街角上會見某人所表示的那种親切的成分,但這也是由于她的肉体像某個街角上的東西的緣故吧。
  我們在小客廳里交盞痛飲,已經不顯得那么生硬了。
  “今天您還是按時來找她呀,年紀輕輕的,倒蠻多情啊。”鴇母說道。
  “不過,每天都來,不會挨老師的罵嗎?”鞠子說。她看到被看守了的我露出了惊慌的神色,接著又說道:“我明白了。現在淨是剃背頭的,理平頭的肯定是和尚。据說,如今成了名僧的那些先生,他們年輕時大都光顧過這里……來!咱們唱歌吧!”
  話剛落音,鞠子沒頭沒腦地開始唱起港灣女人之類的流行歌來。
  第二次行為是在已經熟悉的環境中,毫不遲誤地輕松而安樂地進行的。這回,我似乎也瞥見了快樂,但那不是想像一類的快樂,而只不過是自覺适應了這种情事的一种自我墮落的滿足罷了。
  情事過后,女人以大姐的口气給我以感傷式的訓誡。這种訓誡把我一瞬間僅有的感興掃得蕩然無存。
  “我覺得你最好還是不要多來這种地方啊。”鞠子說,“我認為你是老實人,不要在這种地方陷得太深,還是老老實實地將精力放在生意上好啊。雖然我很愿意你常來,但我相信你會明白我講這番話的心意,因為我把你當做弟弟來看待的啊!”
  鞠子大概是從什么無聊的小說學來這段對話的吧。她講這番話時,心情并不顯得特別沉重,她只是把我作為她的對象,以构成一個小小的故事,她期待著我共同卷進地所製造的情緒中。倘使我響應而痛哭的話,效果就會更好了。
  可是,我并沒有這樣做。我冷不丁地從枕邊拿起《犯罪与刑罰》擺在她的眼前。
  鞠子順從地翻了圖文庫本。她什么也沒有說,就把書扔回了原處。這本書早已從她的記憶中消失了。
  我本來期望她能在与我邂逅的這种命運中預感到一點什么,期望她哪怕是稍許給我接近世界沒落助以一臂之力。我覺得對她來說,這不應是無關緊要的事。這种焦慮的結果,我終于說出了不應該說的事。
  “一個月……是啊,我想,在一個月之內,報紙會大登特登我的消息的。到那時候,你就會想起我的吧。”
  剛把話說完,我頓覺心臟在激烈地跳動。鞠子卻笑了起來,笑得乳房也晃動了。她隱約地望著我,咬著和服袖,強忍住了笑。可是,新的笑又涌了上來,她笑得前仰后合、全身震顫起來。什么事這么好笑呢?毫無疑問,鞠子也無法說清楚。她覺察到這一點,就止住了笑。
  “有什么可笑的呢?”我提出了這樣愚蠢的問題。
  “還說呢,你還在撒謊呀!啊,真滑稽。你謊撤得太逼真了。”
  “我可不撒謊。”
  “算了,別說了。啊,真滑稽,笑煞人哩。滿嘴謊言,還佯裝一本正經。”
  鞠子又笑了起來。這次的笑,實際理由很簡單,也許只不過是由于我鼓足勁說話,給巴更加厲害的緣故吧。總之,鞠子完全不相信我的話了。
  她不相信了。即使眼前發生地震,她肯定也不會相信的。即使世界崩潰,也許誰有這個女人不會崩潰吧。為什么呢?因為鞠子只相信事件是按自己的思路發生的。可是,世界不可能按鞠子的想像那樣崩潰啊。鞠子是決沒有考慮這种事的机會的。在這一點上,鞠子很像柏木。鞠子就是女人中不考慮自己思路以外的事的柏木。 (關關﹔這類女人或許是男子的寶物﹖不知道。)
  話題中斷了。鞠子依舊裸露著乳房,哼著歌曲。這歌聲中夾雜著蒼蠅的振翅聲。蒼蠅在她的四周飛來飛去,偶爾落在她的乳房上,她只說聲:“真痒痒啊!”卻無意去驅赶它。蒼蠅落在乳房上的時候,像是粘在上面似的。令人吃惊的是,對鞠子來說,這并不完全是一种愛撫。
  屋檐上,雨聲淅瀝,恍如只有那儿在下雨。雨點失去了擴大的能力,迷失在這條街的一角,呆立不動。這雨聲猶如我所在的地方,遠离了無垠的黑夜,僅局限在枕邊紙燈籠的昏暗燈光下的世界里。
  ★★★★★
  第十章
  印象深刻的字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兩者之間足以吞噬我生涯的廣闊的深淵正在張開大口。
  因為這時候,我打算做最后的告別,就眺望著金閣。
  兩夜的黑暗中,金閣朦朦朧朧,其輪廓恍惚不定。它漆黑地屹立著,簡直像是黑夜的結晶体。定睛凝望,勉強可見三樓的究竟頂忽然變細的結构、法水院和潮音洞的細長的桂林。這些昔日曾使我那樣深受感動的細部,如今全然融化在一色的漆黑之中。
  隨著我那美好的回憶的增強,這黑暗就變成了基礎,可以任意在上面描繪幻影了。在這蹲著的黑暗的形態中,隱藏著被我認為是美的東西的全貌。以回憶的力量,使美的細部逐一地從黑暗中閃爍出來,這閃爍傳播開去,金閣終于在既不是白晝也不是黑夜的不可思議的時光之下,漸漸地變成了清晰可見的東西。金閣從未曾以如此完整而精致的姿態,各個角落都閃爍著突現在我的眼前。我仿佛將盲人的視力當做自己的視力了。金閣因自身的發光而變得透明,從外面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期音洞壁頂的仙女奏樂圖案,以及究竟頂牆上斑駁的古老金箔的殘片。金閣精巧的外部,与它的內部渾然一体了。我的眼睛可以把它的結构和主題明了的輪廓、主題具体化的細部的精心的重复和裝飾、對比和對稱的效果等等一覽無遺。法水寺和潮音洞的同樣寬廣的二層,呈現了微妙的差异,盡管如此,它們卻是在同一深屋檐的庇護之下,就像一雙頗為相似的夢、一對頗為相似的快樂的紀念重疊起來了。本來倘使只是其中之一就會容易讓人忘卻的東西,現在輕易地從上下將其弄明白了,因此夢變成了現實,快樂變成了建筑。但第三層究竟頂忽然縮小的形狀。使得一度弄明白的現實崩潰了,被那個黑暗而輝煌的時代的高超哲學所概括,乃至于屈服這种概括。于是薄木修耷的屋頂高聳,金銅鳳凰連接著無明的長夜。
  建筑家仍不滿足于此。他還在法水院西側架起一座形似釣段的小巧玲政的漱清亭。似乎要打破均衡,他就將其賭注押在一切美的力量方面。對這建筑物來說,漱清亭是反抗形而上學的。雖然它決不是長長地伸向地面,卻看似是從金閣的中心通達到任何的地方。漱清亭像一只展翅欲飛的鳥,如今張開了翅膀,正從這建筑物向地面上,向一切當今世界的東西遁逃。這意味著是從規定世界的秩序向無規定的東西,甚至可能是向官能過渡的橋。是啊。金閣的精靈就是從這座形似半截橋的激情事開始,完成三層的樓閣,然后又從這座橋通達的。為什么呢?因為漂蕩在地面上的巨大的官能的力量,雖是建筑金閣的潛在力g的源泉,但這种力量在完全建立起秩序、完成美麗的三層樓閣之后,再也無法忍耐居住于此,就只好順著漱清亭再次向池面、向無垠的官能的蕩漾、向故鄉通達了。除此以外,別無他途。這是我經常思忖的事。每逢眺望彌漫在鏡湖池上的朝霧夕靄的時候,我就思忖著那里才是筑起金閣的巨大的官能力量的所在。
  于是,美概括了各部分的爭執、矛盾和一切不協調,并且君臨其上!它如同用泥金一字一字准确地抄錄在深藏青色冊頁上的納經1一樣,是一幢在無明的長夜里用泥金修建的建筑物。然而,我不知道美究竟是金閣本身還是与籠罩著金閣的座正之夜同一性質的東西!或者兩者都是美。美既是細部,也是整体;既是金閣,也是籠罩金閣之夜。這么一想,過去曾令我苦惱的金閣之美的幣可解,仿佛有一半已經解開了。為什么呢?因為倘使審視其細部前美,諸如其柱子、欄杆、板窗、板門。花格子窗、寶形造型的屋頂……其法水院、潮音洞、究竟頂、漱清亭……地面的投影、池心的小島群。松村乃至油開石等等細部的美,就知道美決不是以其細部告終,以其局部完結的,而是任何一部分的美都包含著另一种美的預兆。細部的美,其本身就充滿著不安。它盡管夢想著完整,卻不知道完結,唆使去追尋另一种美、未知的美。于是,預兆聯繫著預兆,一個一個不存在這里美的預兆,形成了金閣的主題。這种預兆,原來就是虛無的兆頭。虛無,原來就是這個美的結构。這些細部的美在未完成之時,各自都結含著虛無的預兆,木質結构尺寸比例精細而纖巧的這座建筑物,就像瓔珞在風中日落似的,在虛無的預感中顫栗。
  --------
  1納經,為死者祈冥而將經文抄錄下來,獻納在靈場上的經書之謂。
  盡管如此,金閣的美從沒有中斷過的時候!它的美總是在某處回響。我有如息耳鳴疾的人,到處听見金閣的美的回響,習以為常了。以聲音來做比喻的話,這座建筑物猶如歷經五個多世紀響聲不絕的小金鈴或小琴。倘使它們的聲音中斷……
  ……我遭到了不堪勞頓的侵扰。
  夢幻的金閣在黑暗的金閣之上,依然清晰可見。它的燦爛輝煌沒有終了。池畔的法水院的欄杆的确謙虛地后退了,屋檐下用天竺式的肘托木支撐著的潮音洞的欄杆,容易做夢似地向池面探出自己的胸膛。房檐在地面的反映下顯得十分明亮,水波的蕩漾使倒映也晃蕩不定。斜陽輝映或月光照耀之時,金閣恍如一种奇妙地流動著的東西,一种振翅欲飛的東西,這就是由于這种水的光的作用。由于蕩漾的水波的反映,堅固的形態的束縛被解開了。這种時候,金閣仿佛是用永遠飄動的風、水和火焰般的材料建成的。
  金閣的美是無与倫比的。我知道我的不堪的勞頓是從哪里來的。美在最后的机會再次發揮它的威力,企圖用過去曾經無數次襲擊過我的無力感來束縛我。我的手腳無力了。直至剛才,只差一步就行動的我,再度從這里大大地后退了。
  “我已准備只差一步就行動了。”我前南自語,“既然行動本身完全是夢幻,既然我已經完全發揮了這個夢幻的作用,那么還有必要行動嗎?這不是徒勞無益的事嗎?”
  柏木所說的事或許是真的,他說,改變世界的,不是行動而是認識,并且是一味模仿行動到了极限的認識。我的認識就是屬于這种類型的,并且是一种使行動真的變成無效的認識。如此看來,我長期以來的精心准備,豈不是完全為了“無需行動也行”的這种最后的認識嗎?
  請看看吧,如今,對我來說,行動只不過是一种剩余的物資。這是從人生中擠出來的,是從我的意志中溢出來的,就像另一种冰涼的鐵制机械似地放在我的面前,等待著啟動。這种行動和我,簡直毫無關係。至此,我還是我。從此以后,我就不是我了……我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變成非我呢?
  我依靠在松樹上。這濡濕了的冰涼的樹身,吸引了我。這种感覺,這种冰涼,使我感到它就是我。世界以其本來的形態停止下來,也失去了欲望,我心滿意足了。
  “這极度的疲勞是怎么回事呢?”我想道,“總覺得渾身發燒、倦怠,手不能隨意活動。我准是生病了。”
  金閣依然燦爛輝煌。真像《弱法師》1中的俊德丸所看到的日落時分面向极樂淨土冥想中的景色。
  --------
  1《弱法師》:能樂的劇名,作者世阿彌。
  俊德九雙目失明,在黑暗中看到了夕陽的影子也起舞的難波海。天气晴朗時,甚至還看到了夕陽映照的淡路繪島、須磨明石、紀之海……
  我的身体麻木了。淚珠子一串串地涌流了出來。就這樣持續到天明,即使被人發現也無所謂了。我大概不會做任何的辯解。
  ★ ★★★★
   我奔跑起來。繞過了金閣的北側,我的腳步熟練了,沒有絆跤。黑暗不斷擴展,給我引路。
  我從漱清亭旁走到金閣西側的板門,縱身躍進兩扇敞開的大門內,把挾在胳肢南下的坐墊和包袱皮扔在握在一起的行李堆上。
  我的心歡快地跳動,濡濕了的手微微顫抖著。火柴也潮濕了。頭一根沒有划著。第二根剛划著又折以了。划第三根時,我用手擋風,火光從指縫透了出來,燃著了。
  我在尋找稻草的下落,因為剛才我將三相稻草到處亂塞,現在已經忘記塞在哪里。待我找到的時候,火柴也已燃盡。我就地蹲了下來,這回是兩根火柴一起划著的。
  火苗把稻草堆積的复雜的影子描畫了出來,浮現出一片荒野的明晃晃顏色,濃重地傳向四面八方。接著,火苗注身在騰起的煙云之中。不料遠處蚊帳的綠色膨脹起來,烈火熊熊燃燒,我感到四周頓時熱鬧起來了。
  這時候,我的頭腦清晰极了。火柴為數有限。這回我走到了另一個角落,珍惜地划了一根火柴,把另一捆稻草點燃了。熊熊的烈火安慰了我。以前我和朋友燒天火的時候,我是特別擅長點火的。
  法水院內樹起了一個巨大的搖曳的影子。中央的彌陽、觀音、勢至三尊佛像,紅彤彤地映現了出來。義滿像閃爍著用語的目光。這等木像的影子也在背后搖晃著。
  我几乎感受不到熱度。我看到火勢著實地蔓延到香資箱,心想:已經不成問題了。
  我把安眠藥和短刀全然忘卻了。我突然產生了“要在烈火包圍中的究竟頂里死去”的想法。于是,我從火中遁達,登上了狹窄的階梯。潮音洞的門為什么敞開?我沒有生疑。原來是老向導忘記關二樓的門。
  煙霧從我背后逼將過來。我一陣咳嗽,看了看譽稱惠心1之作的觀音像和仙女奏樂藻并圖案。彌漫潮音洞的煙霧愈發濃重了。我再上了一層樓,准備打開究竟頂的門。
  --------
  1惠心(9421017):是源信的尊號,平安朝中期天台宗高僧。
  門扉打不開。三樓的門牢固地上了鎖。
  我叩這扇門。叩門聲相當激烈,卻沒有落入我的耳朵里。我拼命地叩。因為我覺得會有人從究竟頂內側給我開門的。
  這時候,我所以夢見究竟頂,确實因為它是自己的葬身之地。濃煙已經迫近,我仿佛要求救濟一樣,性急地叩著這扇門。門的另一方,只不過是三間四尺七寸見方的小屋。而且,這時候我痛切地做了個夢,不過如今金箔已經基本剝落,早先小屋里理應到處都是貼滿金箔的。我一邊叩門一邊在想:我無法說明我是多么向往這耀眼奪目的小屋啊!好歹到達這里就行了。到達這金色的小屋就行了……
  我竭盡全力叩門。用手還嫌不夠,我直接用身体去碰撞,門扉還是不開。
  潮音洞已經彌漫煙霧。腳底下響起了火燒的爆裂聲。我被煙嗆得几乎窒息了。我一邊不停地咳嗽,一邊還在叩門。門扉還是不開。
  一瞬間,确實意識到我被拒絕的時候,我便毫不猶豫,急忙轉身跑下樓去。從濃煙的旋渦中一直下到了法水院,多半是從火里鑽出來的。好不容易來到西門,縱身跳到了戶外。然后我就像韋馱天1那樣拔腿就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要跑到什么地方去。
  --------
  1韋馱天:佛語,跑得快的人。
  ……我奔跑著。簡直無法想像我不停歇地奔跑了多長的路程。我也不記得都經過什么地方了。恐怕是從拱北樓的一側,出北后門,經過明王殿旁,跑步登上了矮竹和杜鵑叢中的山路,來到了左大文字山的山頂上。
  我躺倒在赤松樹陰下的矮竹叢生的野地上,喘著粗气,以平靜激烈的悸動。确實是左大文字山的山巔。那是一座從正北面護衛著金閣的山。
  受惊的小鳥的啼鳴聲,喚起我恢复了清醒的意識。一只鳥挨近我的臉頰,猛烈地振翅騰飛了。
  仰躺著的我望著夜空。無計其數的鳥儿啁啾鳴囀,飛掠過赤松的樹梢。點點的火花在頭頂的上空浮游者。
  我站起身來,鳥瞰遠方山洞的金閣。從那里傳出了异樣的聲音,像是爆竹的聲音,也像是無數的人的關節一齊響起的聲音。
  從這里看不見金閣的形狀。只見滾滾的濃煙和沖天的焰火。樹叢間飛舞著無數的火星,金閣上空就像撒滿了金沙。
  我盤腿而坐,久久地眺望著這番景象。

  當我意識到時,我已遍体鱗傷,燒傷的或擦傷的,在流淌著鮮血。手指也滲出了鮮血,顯然是剛才叩門受傷的。我像一匹遁逃的野獸,舔了舔自己的傷口。
  我掏了掏衣兜,取出了小刀和用手絹包裹著的安眠藥瓶,向谷底扔去了。
  又從另一個衣兜里掏出了一支香煙。我抽起煙來,就好像一個人干完一件事,常常想到抽支煙歇歇一樣。我心想:我要活下去!(關關(長吁一口氣)﹕是啊﹐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