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
多么蒼涼,人生,從愛,到忘。記憶瞬間,瞬間記憶。我們,每一個人,不得不“有勇氣”面對。小女子,其實完全不“懂”,什么是“勇氣”。
張愛玲譯《愛默森選集》之悲劇篇,曰:
"一個人如果從來沒有參觀過痛苦的展覽所,那么,他只看見過半個宇宙。正如海洋的鹽水蓋滿了地面三分之二以上,憂傷也同樣地侵蝕入人的幸福。”
……
……
"或者我們與我們近旁的人都是有幾分脆弱性的,但是無論如何,一種生命的理論如果不把罪惡、痛苦、疾病、貧窮、不安全、分離、恐懼與死亡的價值計算進去,它絕對不會是正確的理論。"
我們也讓時間進入我們的思想中,像一陣干爽的風,吹進黑暗潮濕的、麥莖都佝僂著的田野。時間使我們的思想恢復鎮定與彈性。可能使得我們終身殘廢的打擊,我們多么快就忘了。大自然啊是永無休止的;新的希望又產生了,新的愛情又縈繞著,破碎的又變成完整了。
時間能安慰我們,而人的氣質能夠抗拒痛苦的印象。
……
拿破侖在圣海倫娜島上向他的一個朋友說:“大自然仿佛預算到我要忍受極大的挫折,因為他給了我一種氣質,就像一塊大理石一樣。雷也轟不動它;箭僅只在上面溜過。我生平的大事在我身上輕輕滑過,絲毫沒有傷害我的精神或體質。”
……
理智也是一種安慰,他喜歡將一個人與他的命運隔離起來,借此將那受痛苦的人化為一個旁觀者,將他的痛苦化為詩歌。
……
小女子吶,已經開始用自己的方式,嘗試著老、忘、鬧、還童。
那晚,好冷,和肥仔,我的兒子,擠在被窩里看電視。廣告來了,玩會兒?
“聽說有一種東西,叫蘋果。她長什么樣呢?干嘛用的。能吃——麼?好吃——麼?好想知道&×(×”
小女子,賴在被窩里,自言自語,看著肥仔。
“冷啊——————給!”
“嘻嘻嘻嘻——好。吃。”
“不知道老了會多鬧……”
“等著瞧吧:)”
Z老師喜歡說:訓練有素。小女子小心地試一試:)
散步
文章日期:2008年2月15日
【明報專訊】回屏東看母親之前,家萱過邊境來訪。細緻的她照例帶了禮物。一個盒子上寫「極品燕窩」,我打開看一下,黑溜溜的一片,看不懂。只認得盛在瓷碗裏頭加了冰糖的白糊糊又香又甜的燕窩;這黑溜溜的原始燕窩──是液體加了羽毛樹枝嗎?還真不認識。不過,家萱當然是送給母親吃的,我不需操心。
她又拿出一個圓筒,像是藏畫的。一卷紙拿出來,然後一張一張攤開,她說,「我印得多了,想想也許你媽可以用。」
海報大小的白紙,印體積很大、油墨很濃的毛筆字,每一張都是兩三行,內容大同小異:
最親愛的媽媽:
我們深愛您。
您的房子、看護、醫藥費,我們全都付了。
我們承諾,一定竭盡所能照料您。
請您放心。
您的孩子:家萱
家齊
家仁
最親愛的媽媽:
我們都是您含辛茹苦培養大的。
我們感念您。
我們承諾:您所有的需要,都由我們承擔。
請您放心。相信我們對您的深愛。
您的孩子:家萱
家齊
家仁
我看家萱,忍不住笑。上一回,我們在交換「撫老筆記」時,她說到八十歲的母親在安養院裏如何如何地焦慮自己沒錢,懷疑自己被兒女遺棄,而且一轉身就忘記兒女剛剛來探視過而老是抱怨孩子們不記得她。我拿出自己「製造」的各種銀行證明、撫養保證書,每一個證明都有拳頭大的字,紅糊糊、威風凜凜的印章,每一張都有一時的「安心」作用。沒想到家萱進步神速,已經有了獨家的「大字報」!「是啊,」她笑說,「我用海報把她房間的牆壁貼得滿滿的。她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可以一張一張讀,每一張我們姊弟都給簽了名。」
「有效嗎?」我問。
她點頭,「還真有效,她讀了就安心。」
「你拿回屏東,貼在你媽房裏吧。」
她的笑容,怎麼看都是苦的。我也發現,她的白髮不知何時也多了。
我把大字報一張一張拾起,一張一張疊好,捲起,然後小心地塞回圓筒。搖搖頭,「媽媽又過了那個階段了。她已經忘了字了。我寫的銀行證明,現在她也看不懂了。」回到屏東,春節的炮竹在冷過頭的冬天,有一下沒一下的,涼涼的,彷彿浸在水缸裏的酸菜。陪母親臥,她卻終夜不眠。窗簾拉上,滅了大燈,她的兩眼晶亮,瞪空濛濛的黑夜,好像瞪一個黑色的可以觸摸的實體。她伸出手,在空中取我看不見的東西。她呼喚我的小名,要我快起去趕校車,不要遲到了,便當已經準備好。她說隔壁的張某某不是個東西,欠了錢怎麼也不還。她問,怎麼你爸爸還沒回家,不是說理了髮就馬上回來嗎?
我到廚房拿熱牛奶給她喝。她不喝。我撫摸她的手,拍她的肩膀,像哄一個嬰兒,但是她安靜了一會兒又開始躁動。我不斷地把她冰冷的手臂放回被窩裏,她又固執地將我推開。我把大燈打開,她的幻覺消失,燈一滅,她又回到四十年前既近又遠、且真且假的徬徨迷亂世界。大年初三,二○○八年的深夜,若是從外宇宙看過來,這間房裏的燈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一整夜。清晨四時,我下了,光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說,「媽,既然這樣,我們乾脆出去散步吧。」幫她穿上最暖的衣服,圍上圍巾,然後牽她的手,出了門。
冬夜的街,很黑,犬吠聲自遠處幽幽傳來,聽起來像嗚咽,在解釋一個說不清的痛處。
路底有一家燈火通明的永和豆漿店,我對她說,「走吧,我帶你去吃你家鄉浙江淳安的豆漿。」她從夢魘中醒來,乖順地點頭,任我牽她的手,慢慢走。空蕩蕩的街,只有我,和那生了我的女人。
路的地面上,有一條很長很長的白線,細看之下,發現是鳥屎。一抬頭,看見電線上黑溜溜的一長條,全停滿了燕子,成千上萬隻,悄悄地,凝結在茫茫的夜空裏。
[文、圖/龍應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