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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為南海失去聯系的五十六個兄弟揪心。
天,快黑了,最新傳來消息說,海上風浪太大,救助船也在危險之中。人,能夠堅持到如MAMA,看不清、記不得,已經是時間的勝者了。
人命,到底有多堅強,多脆弱呢?
想起在潭門的十八兄弟廟,那就是為出海西沙、南沙的兄弟們祈禱的。漁民,生下來就在海里撲騰,長大了,成了漢子,就上船,去西沙、南沙,抓大魚,撈珍寶。命,是聽天意的。
今晚,那些有過愛,有過思念的漢子們,大約比青皮小子多些牽掛吧。那些,等著的女人們,這一夜會多難熬?孩子,總是迎著風,還什么也不知。
龍老師,“一段回不去的時光”,真的就是我們活過的證據么?除了自己,誰還知道。人,真可憐。
午后,如肥仔小時候一樣,摸擦他的背,叫醒熟睡中的仔:不知,媽老了,會怎樣?仔,到時候,你別罵我啊。
這會兒,我們,都很享受:媽的,手的,撫摸。
是啊,當過媽的女子,最大的變化,是手。不談美不美。
那次,在四哥家,英國種小狗狗,趴在小女子的腿上,任小女子由頭到頸到背地撫摸,享受得忘乎所以。
四哥說:牠還從未和外人如此親。
小女子笑:呵呵,今晚啊,牠會夢到俺這手呢:)
MAYBOY說:我和他一塊兒夢。
小女子:臭美!
這些,以后,我還會記得么?
還會記得,誰曾同行么?
回家
文章日期:2008年4月18日
【明報專訊】三個兄弟,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這回擺下了所有手邊的事情,在清明節帶媽媽回鄉。紅磡火車站大廳裏,人潮湧動,大多是背背包、拎皮包、推帶滾輪的龐大行李箱、扶老攜幼的,準備搭九廣鐵路 北上。就在這川流不息的滾滾紅塵裏,媽媽突然停住了腳。
她皺眉頭說,「這,是什麼地方?」
哥哥原來就一路牽她的手,這時不得不停下來,說,「這是香港。我們要去搭火車。」
媽媽露出惶惑的神情,「我不認得這裏,」她說,「我要回家。」
我在一旁小聲提醒哥哥,「快走,火車要開了,而且還要過海關。」
身為醫生的弟弟本來像個主治醫師一樣背兩隻手走在後面,就差身上沒穿白袍,這時一大步跨前,對媽媽說,「這就是帶你回家的路,沒有錯。快走吧,不然你回不了家了。」說話時,臉上不帶表情,看不出任何一點情緒或情感,口氣卻習慣性地帶權威。三十年的職業訓練使他在父親臨終的病前都深藏不漏。
媽媽也不看他,眼睛盯磨石地面,半妥協、半威脅地回答,「好,那就馬上帶我回家。」她開步走了。從後面看她,身軀那樣瘦弱,背有點兒駝,手被兩個兒子兩邊牽,她的步履細碎,一小步接一小步往前走。
陪她在鄉下散步的時候,看見她踩碎步窸窸窣窣低頭走路,我說,「媽,不要像老鼠一樣走路,來,馬路很平,我牽你手,不會跌倒的。試試看把腳步打開,你看──」我把腳伸前,做出笨士兵踢正步的架勢,「你看,腳大大地跨出去,路是平的,不要怕。」她真的把腳跨大出去,但是沒走幾步,又窸窸窣窣低頭走起碎步來。
從她的眼睛看出去,地是凹凸不平的嗎?從她的眼睛看出去,每一步都可能踏空嗎?弟弟在電話裏解釋,「腦的萎縮,或者用藥,都會造成對空間的不確定感。」
散步散到太陽落到了大武山後頭,粉紅色的雲霞乍時噴湧上天,在油畫似的黃昏光彩裏我們回到她的臥房。她在臥房裏四處張望,倉皇地說,「這,是什麼地方?」我指牆上一整排學士照博士照,說,「都是你兒女的照片,那當然是你家嘍。」
她走近牆邊,抬頭看照片,從左到右一張一張看過去。半晌,回過頭來看我,眼裏說不出是悲傷還是空洞──我彷彿聽見窗外有一隻細小的蟋蟀低低在叫,下沉的夕陽碰到大武山的稜線、噴出滿天紅霞的那一刻,森林裏的小動物是否也有聲音發出?
還沒開燈,她就立在那白牆邊,像一個黑色的影子,幽幽地說,「……不認得了。」大武山上最後一道微光,越過渺茫從窗簾的縫裏射進來,剛好映出了她灰白的頭髮。
火車滑開了,窗外的世界迅急往後退,彷彿有人沒打招呼就按下了電影膠卷「快速倒帶」,不知是快速倒往過去還是快速轉向未來,只見它一幕一幕從眼前飛快逝去。
因為是晚班車,大半旅者一坐下就仰頭假寐,陷入沉靜,讓火車往前行駛的轟隆巨響決定了一切。媽媽手抓前座的椅背,顫危危站了起來。她看看前方,一縱列座位伸向模糊的遠處;她轉過身來看往後方,列車的門緊緊關,看不見門後頭的深淺。她看向車廂兩側窗外,布簾都已拉上,只有動盪不安的光,忽明忽滅、時強時弱,隨火車奔馳的速度像閃電一樣打擊進來。她緊緊抓椅背,維持身體的平衡,然後,她開始往前走。我緊跟亦步亦趨,一隻手搭她的肩膀,防她跌倒,卻見她用力地拔開我的手,轉身說,「你放我走,我要回家。天黑了我要回家!」她的眼睛蓄滿了淚光,聲音悽惻。
我把她抱進懷裏,把她的頭按在我胸口,緊緊地擁抱她,也許我身體的暖度可以讓她稍稍安心。我在她耳邊說,「這班火車就是要帶你回家的,只是還沒到,馬上就要到家了,真的。」
弟弟踱了過來,我們默默對望;是的,我們都知道了:媽媽要回的「家」,不是任何一個有郵遞區號、郵差找得到的家,她要回的「家」,不是空間,而是一段時光,在那個時光的籠罩裏,年幼的孩子正在追逐笑鬧、廚房裏正傳來煎魚的滋滋香氣、丈夫正從她身後捂她的雙眼要她猜是誰、門外有人高喊「限時專送拿印章來」……
媽媽是那個搭了「時光機器」來到這裏但是再也找不到回程車的旅人。
[文、圖/龍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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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路
文章日期:2008年4月18日
【明報專訊】如果人生是一次旅程,我們在旅途必然遇上許多人。
極少數人跟你同行大半生,如父母、摰友、兄弟姊妹、配偶或子女等。人數之少,相信不用十隻手指已經數完。
大部分人跟你在途中偶然碰見,擦肩而過。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在數十億地球人之中,故事有你的並不多。
由有朋友意識開始,我們認識無數人,有些人跟你一起走一段路,走過明媚風光,也走過荊棘滿途。你以為大家可以走下去的時候,驀然發現大家的步伐不一致,也許你走快了,也許對方停了腳步。
有些人是點頭之交,你走陽關路,對方走獨木橋,明明不同路,卻不時碰頭。然而,見面再多,大家始終不會同路,極其量走在兩條接近的平行線上,遠遠看見對方在路上繼續走。
中文有許多動物比喻,比方說,「蛇鼠一窩」是同路,「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是不同路,蛇和鼠也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有時同行愉快,可惜大家期望不一樣,你走的是友誼大道,對方走的是愛情之旅,大家都想走下去,卻無法繼續同行。
也許走到終站,你才知道哪些人、哪些事,難以忘記。
[關麗珊 http://www.voy.com/144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