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候小馬哥

胎動台灣
／文﹕馬家輝
文章日期：2008年4月15日
【明報專訊】周一下午，開完會，朋友駕車把我從台北市載到機場，一路上，風光明媚，天朗氣清，朋友不自覺地吹起輕鬆的口哨。
「小馬哥當選了，台灣連天氣都好起來了！」我忍不住調侃他。「你看！窗外那邊有一片白雲，白雲旁邊有一道光線，那是大吉大利的祥瑞呀，你還不趕快喊萬歲！」
朋友笑了，笑得咳了，雙手擬不握盤，搖晃了一下，嚇得我。
朋友笑完繼續開車，我繼續望向窗外，接近機場時腦海湧現20年前的一幕幕喧鬧景象。
那年頭，台灣仍在戒嚴，但大家都預期快要解嚴了，眼前天地彷彿將有大變，眼明手快的許信良突然在美國宣布籌組新黨，並宣布「遷黨回台」，強行搭機進入福爾摩莎，但由於他仍在禁止入境的黑名單上，政府派了幾千名警察到機場戒備防堵，許信良的數千名支持者亦湧到機場接他，警民對峙，氣氛緊張，惶惶然有若大戰前夕。
我當時沒去機場，但在電視機面前觀看新聞，卻仍完全感受到那股肅殺，接機的民眾怒吼吶喊，甚至拋擲水瓶、石頭；戒備的警察舉起盾牌，甚至噴射水柱驅趕。兩軍對陣，從白天到黃昏，電視新聞現場直播，傍晚時，前往機場的公路上擺放重重疊疊的鐵絲拒馬，民眾站在一方，警察站在另一方，大大的太陽由白變黃再變為血色的紅，沉下去，天空由藍變黑，飛機不斷從各人頭上低飛起降，縱使隔屏幕，仍能體會到空氣裏飄浮的那陣詭異味道。
為什麼是詭異而不是別的？因為空氣明明是充滿壓力 與張力，彷彿凝固了，令人有點窒息，但在窒息裏又似隱隱有些東西在奮力湧起，像一鍋熱騰騰的湯，氣泡撲撲伏伏地冒上來，再不熄火，隨時爆炸。
正是這樣的一攻一防，預告了「新台灣」的胎動，是的，歷史的旋轉門被推開了，時間如風在門縫間呼嘯流竄，彈指十年，再彈指又一年，政治解嚴，民主當選，李登輝執政，李登輝下台，陳水扁時代，陳水扁崩盤，政黨輪替了一次，政黨再輪替一次……「新台灣」從胎動到成長，跌跌撞撞地一路走來，走到馬英九勝選這一天，總算有了最起碼的成熟與穩定，然而此時此刻最令人感受深刻的卻竟仍是20年前的那陣胎動亢奮。歷史的旋轉門似乎又在轟然轉動了，大家都在等也在期待一些事情發生，尤其在這馬英九尚未上台的4月下旬，大家都在等待觀賞簾幕拉開後的新戲碼。
在台北匆匆逗留數天，接觸到的新舊朋友確皆熱中於討論新戲碼的實質與假象。
誰來組閣呢？馬英九雖已承認是劉兆玄，但這將只是個「過渡內閣」嗎？劉兆玄不算幹才，可是若由江丙坤出掌行政院，難免令人擔心國民黨元老官僚全面復辟，故只好先讓年輕時曾經沉迷撰寫武俠小說的劉兆玄佔住位子、穩住局面，以便爭取時間再另找人。
誰來做文建會主委呢？會不會是龍應台？文建會是否將改制成文化部？台灣會否出現另一波「文化春天」？杜正勝滾蛋後，教育部落到誰的手上？本土化、台灣化的教育政策會否回到「中華民國坐標」之上？
江丙坤出掌海基會之後，兩岸會否立即恢復談判？兩岸之間能否簽訂和平協議？那談了又談卻被拖了又拖的三通到底何時才通啊？7月能否啟動直航？連戰在兩岸之間將有什麼新角色？馬英九會否訪問香港以至美國以至北京？
呵呵，馬英九會否特赦陳水扁？抑或會替「三一九槍擊事件調查報告」翻案，找出新的證據，尋出新的元兇，替4年前被騙的人出一口烏氣和鳥氣？而陳水扁，那個沒有什麼他不敢做的陳水扁，又將如何繼續干擾他的民進黨？
提出問題的人很多，提供答案的人更多，因此也衍生出更多的額外提問，而最有意義的是，熱中參與問答辯論的人絕不止於藍營人馬，許許多多綠營分子皆對新戲碼展現了極強烈的投入和積極，尤其努力在兩岸關係鬆動的歷史時刻找尋自己的有利位置。
譬如說，雲林縣長蘇治芬已經挺身為農民爭取三通權益，宣布率團前赴中國大陸，為福爾摩莎農產品開拓人民幣市場。又譬如說，高雄縣長陳菊公開呼籲馬英九別忘記南台灣，若規劃開放大陸觀光客來台，必須把高雄盤算在內，或「北進南出」，或「南進南出」，總之要讓南台灣賺到人民幣。這些綠營權貴在陳水扁年代都是意識形態先行的地方首長，左一句「台灣優先」，右一句「防範中國」，似乎對人民幣無動於中。謝長廷競選總統時曾經推出廣告，恐嚇台灣人，一旦開放觀光，大陸遊客湧來，勢必「公園變公廁，談吐變吐痰」，此等綠色縣長當時便是簽名背書之人，對「中國」二字避之唯恐不及。豈料，新人上場，新政未施，他們忽然變臉，變得比誰都急於搶吃搶喝搶西進，其目光之「遠大」，令人折服，但亦反證了他們昔日的所謂「台灣情懷」大有灌水之嫌。「鈔票不分世界，鈔票不分藍綠」，馬英九的新戲碼尚未開演，政治舞台上已先打出了這樣逗趣的字幕。
中國筆記小說好像有過類似的故事﹕有一個地方，有一個傳說，誰睡了，便將一睡不起，就此死去。於是，所有村民互相監督，誰都不准誰閉目睡覺，而正由於大家撐得太久了、撐到精神崩潰了，誰把眼睛閉上，誰便真的再也醒不來。就是這樣，睡一個，死一個，「睡了就死」的傳說便真的被證實了。
民進黨治台8年，不斷建構「妖魔中國」的催眠噩夢，遂令許多人誤認，只要跟中國大陸多所接觸便會「失去」台灣，長久下去，勢必成為「睡了便死」傳說的現代版本；馬英九勝選後，兩岸關係若趨緩和，開放了，三通了，接觸了，即能令許多台灣人從催眠中睜目、從噩夢中轉醒，從而破解「睡了就死」的非理性恐懼。
胎動台灣，因為有了馬英九，福爾摩莎有機會再一次從傳說與噩夢裏重生；而當台灣蘇醒，受福的必不止是福爾摩莎島上的2300萬人。
馬家輝
遲早要還
文章日期：2008年4月18日
【明報專訊】蕭萬長去了博鰲、見了老胡，返台後笑得合不攏嘴，可是，細心的記者發現他的厚嘴唇長滿疹，一丘丘的，像山巒起伏，泄漏了「微笑老蕭」的緊情秘密。
記者的推測不是沒有理由的。
蕭萬長的健康狀一向良好，沒病沒痛，永遠在嘴角掛起兩邊月勾，頭髮染得烏黑亮麗，有點「奶油老生」的舞台模樣。就五官而言，他是醜版馬英九，但就神態來說，兩人頗有相像。
然而在許多年前，蕭萬長曾經代表台灣跟美國政府談判，爭取最優惠貿易國待遇，那是tough job，成敗之間深深影響福爾摩莎數千萬子民的生計，老蕭對媒體自爆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重擔壓力 ，而記者當時也發現，他在很短時間內掉下了十一隻牙齒。壓力壓力壓力，工作壓力令他一夜之間蒼老十年。
這次的「疹事件簿」或許亦跟壓力有關，上次掉牙，今回出疹，同一副身體機能慣於把壓力宣泄於唇齒之間，非常有consistency。這或亦顯示了國民黨舊官僚的「潛性自卑」，面對台灣島上的自己人，抬頭挺胸，傲氣無比，一旦出了島門，尤其見到了美國老大哥和中國老祖宗，立即手騰腳震，自信心徹底崩潰，唯有用自己的嘴唇和牙齒來出氣。微笑老蕭，總有笑不出來的時候。
然而見過老胡之後，老蕭此刻應該心情舒坦了。胡錦濤 給了他大面子，公開會談，相對而坐，簡直把他看待成平起平坐的談判對手，這是一份「當選賀禮」，老蕭接過，自必喜上心頭。
2008年將是兩岸關係的蜜月期，在經濟交流上，幾乎小馬哥敢開口要的，老胡就必慎重考慮給予，猶如新婚丈夫很少不對新婚妻子千依百順。至於日子一過，另作別論，請記住《無間道》某集內的經典對白，「出得行，遲早要還」，福爾摩莎總是有代價要付的。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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