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不太炎熱的六月晚上
或富德樓天台「革命會議」
文章日期:2009年6月19日【明報專訊】編按:六四二十年剛過,不少具衍生力的紀念活動,其影響力自將延續。六月一日獨立媒體舉辦的六四與世代討論會,因來者洶湧移師其會址天台,簡陋光線映照深思活躍的臉孔,大有講者之一葉蔭聰所形容,如召開「革命會議」的味。參與者郭梓祺由個人視角感觸出發,作出了現場紀錄。
「時間永是流逝,街市依舊太平……」魯迅在《記念劉和珍君》這句話,竟成了六月一日晚上獨立媒體六四討論會的背景。這裏是灣仔,富德樓的天台,坐在天台侃侃而談的有梁文道、羅永生、葉蔭聰和過百參與者,身後是好像只會愈來愈光、儼然成了浮標的銅鑼灣;大家卻擁在圍了幾匝人的天台,一起討論六四、傳承、記憶、身分、以及樂觀悲觀的種種。實在是可堪記憶的,六四,和這個記憶和討論六四的不太炎熱的夏日晚上。
討論會原來在九樓的獨立媒體舉行,題為「被禁掉的一代:八九六四與世代交替」(錄影可在 http://www.inmediahk.net/node/1003412 找到)。題目源於葉蔭聰那篇《一個被禁掉的年代》,講的是今人面對六四時那種只重經濟、只重「務實」的歷史根源,重點是六四的傳承。晚上七時半,聽眾已坐滿一地,有人站在走廊,有人站在門外,有人還喊「下面重有幾人上緊喎」,有人笑說慣於讓大家習慣他又遲到的梁文道應該是進不來了;羅永生、葉蔭聰和主持林藹雲已準備開始。
關於新一代人與六四的關係,周思中寫的《Facebook說真話?或傅柯論六四》有個不錯的說法:「向來流行的擔心,都是年輕一代因少接觸而對民運無知甚或冷漠,懶去思考民運與我們的關係。天知是偶然還是預謀,近日從所謂『事實』層面『質疑』六四的,剛好就是最令人擔心的『年輕人』。可能不少還是八九年出生的,是反諷還是宿命。」重要的是,那實在不是三幾個個別年輕人的問題,幸好還是能進場的梁文道及後也提到,溫水煮蛙已開始了,我們已習慣高志活是不能入境的,質疑六四的年輕人也只會愈來愈多。梁文道一來到就從背包取出剛寫好的六千字長文,也就是《我們守護記憶,直到最後一人》,笑說本想過照讀就算了。
記憶的光譜:無論如何都試梳理吧!
對應葉蔭聰關於經歷過六四的人反而默不作聲,使得選擇往往就只剩下支聯會和國家暴力這兩極的情,梁文道強調「記憶」的重要性。應該記憶什麼?如何使記憶變得可以分享?分享又在怎麼樣的時間和空間發生?如何守護記憶?又該用什麼姿態去叫人記住東西?梁文道質疑八九民運是否就真的那麼「北京」,因為民運本身就是跨城際的,而且香港人明明一直是事件的重要參與者。此所以要憶述那時北京發生的事情之餘,也好應該回憶那幾個月香港發生的各種大大小小的事情,因那正正是香港人自我 探尋的重要階段。像聖誕老人般坐在一旁的羅永生及後補充,他那時候去了北京支援學生,不能經歷那幾個月在香港發生的如兩次遊行等大事,實在也造成了他關於六四記憶的一點空白。
正如梁文道在○五年寫的《愛國港人的六四創傷——給程翔》一樣,他提出我們實在需要梳理那早已進入香港社會肌理,也界定了後來各社會運動的六四記憶:「中國政府固然壓抑了記憶六四的復健努力,就連香港人自己也沒有試去掙扎地說出自己的完整故事。自一九八九年六四事發後一連串的圖冊見證與資料集出版後,至今沒有任何一部著作嚴肅地回顧與分析六四在香港造成的效應。其他形式的作品也不多見,例如電影,據知也就只有舒琪在一九九○年拍的《沒有太陽的日子》。」
站在走廊的朋友一直聽得不太清楚,有些人更只能站在門外。所以結果我們就上了天台,有人早就幫忙,簡單擺放了幾盞燈在天台的一角,過百人就這樣靠燈光和講者圍攏。有人席地而坐,有人居高臨下,有人爬了出屋簷,有人看看風景,有人拍拍照,有人抽抽煙,各人就這樣在淡的背景下各得其所。講者饒是如此。我總覺得因為六四,他們說話的姿態都異於日常,絲毫沒有那種應邀出席討論的感覺,而是真的有話要說,因為那大概是大家最後的底線了;早前聽平日好像甚少露面的陳雲,在p-at-riot於牛棚搞的六四讀書會,一講竟是四五個小時,而且完全不會看表作勢要走,「有話要說」的感覺就尤其強烈。六四,對很多很多香港人而言,就是這麼不能取代不能抹去的一事件。
羅永生:傳承是新一代成為神話的主體
最近提到流行於香港那種歷史虛無主義的羅永生,強調不要怪罪年輕人了,因那實在太容易。他比較重視五四與六四的關聯,大概是因為他那代人想像和憶述五四的方式,會為對六四沒親身經歷的未來者提供昭示。所以他提到了經驗的六四與神話的六四的分別。這所謂神話也無貶義,反而這正正是大部分年輕人接觸六四的門徑,一如我們通常都是從神話般的論述中理解五四的。林藹雲在獨立媒體那篇討論會的報道,對羅永生所言有很好的歸納:「而神話的創造與衍生,並不在當時的人,而是在這一刻的當下。而所謂的承傳,並不在於把故事一代傳一代,而是新一代如何繼承這個神話,成為其主體。」
聽眾慢慢陸續發言,焦點就從光源轉換到站的身影。最近用功翻閱八九年五六月各報刊的陳景輝,用法國的「一九六八」做例子,講述記憶和想像六四的不同可能。也不一定是悲愴的,因為事情實在有他快樂和充滿希望的面向。內地過來的朋友說了些近乎笑話的故事,告訴我們六四在內地究竟給淡忘到了一個怎樣的地步,所以在討論應該樂觀還是悲觀的時候,他說以香港的環境而言,「悲觀是不道德的」。教書的Ger說六四令她對人性的韌力充滿希望,因為一個原來對校內六四討論頗反感的同學,結果還是在她頭放了一張說會出席燭光晚會的字條。當然也有令人印象深刻的中三學生訴說她近於孤獨的經歷,因為她身邊的朋友都不知道她關心的是什麼,與自己又有何關係。偶爾大家都會說起自己的父母親,如何在看似密不透風的生活中,滲漏出一些關於六四的記憶或想念;他們都記得。
「(未)被禁掉一代」的主動回應
一代人與一代人之間,偶爾還是有這樣的接連。今年的五六月,去了大大小小各種由不同的團體搞的六四活動,真心覺得一代人與一代人之間是如何互相守望。八十後p-at-riot搞的讀書會,固然有上一代人的熱心支持,無知者如我方從討論中得知香港有吳仲賢這個人;在石硤尾藝術中心天台搞的自由文化音樂節,出席者不少是年輕人,方知道長毛 原來也會唱歌,又能聽到郭達年這樣激昂到玩《上路》和《Freedom》;文學雜誌《字花》於六月三日晚上,在文化中心外「自由戰士」雕像下那題為「一般的黑夜一樣黎明」的詩歌音樂分享會更是一呼百應了,大概有很多原來對文學沒有特別興趣的人出席了,為這個地方增添了特殊的意義,一起度過凌晨進入六四。和這次獨立媒體的天台討論會加起來,這種種就成了我喜歡的香港了,是以最近一直心存感念。
時間看來無堅不摧,這是我引魯迅《記念劉和珍君》句作開場白的原因。但記憶,和使記憶永恆的文化藝術,包括讀書、討論、音樂、詩歌等等,都能發揮他們各自的功用,與時間對抗;有些東西還是洗不掉,忘記不了的。謹以北島《過冬》的末二句為拙稿作結:「重織的時光留下死結,或未完成的詩。」
有關此討論會林藹雲的文字簡記,錄影及錄音紀錄,請登入獨立媒體網:http://www.inmediahk.net/node/1003412[文/郭梓祺 編輯: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