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社評】——名家筆陣之馬家輝.
錢學森的小故事,故事中的錢學森/文﹕馬家輝 (20091110)
錢學森教授告別式上周五舉行,剛好下過雪,殘雪班駁的道路上,數千民眾列隊祭拜,白的雪,黑的路;白的花,黑的夜,電視鏡頭遠遠拍過去,氣氛陰黯,倍顯淒涼。
這樣的畫面就是故事了,到了若干年後。錢學森活了98歲,剛好跟孫中山、袁世凱的中華民國同壽,從出生到去世,一輩子都是故事。這樣的一輩子,肯定是個不朽的傳奇。
你是忠於國民黨政府嗎?我忠於中國人民
值得說的「錢氏故事」當然很多。對,上世紀50年代錢學森寫過一些文字從「科學角度」支持大躍進、大煉鋼,對許多人來說,確是不可不提也不應不提的故事,這故事確實反映了深刻的時代荒謬,曾有一段漫長歲月,在絕對權力的催眠與蹂躪下,有許許多多的中國人或刻意逢迎或被迫扭曲,說過寫過表達過一些比荒謬更荒謬的言論意見。事後回看,那都是恐怖環境下的可怕錯誤,都有啟示,——生命裏的任何關鍵抉擇都會留下痕跡,都是故事元素,把所有故事集合起來,便是一生。
錢學森一生做過許多關鍵抉擇,而在抉擇與抉擇之間是否存在某種隱隱關連,尚待有心人仔細梳理索隱。錢先生去世後,華人傳媒無不提及他的老師寫過回憶錄,書裏特別闢了一個專章談論錢學森,然而,不知何故,傳媒皆只提及其師馮·卡門(Theodore von Krmn)極為讚賞錢學森的才智和學問(尤其那句「錢學森的研究水平已超越了我」),卻沒引述這些關乎抉擇的段落﹕
「在加州理工學院的校園裏,錢並不是最為一般人愛戴的教授,因為他嚴厲,性情急躁,對學生顯得有點傲慢。不過,他對我一直非常尊敬,雖然我們已經成為親密的朋友,他總是用那種古老的中國方式稱呼我為『我尊敬的老師』。在中國,也許是最高讚詞了。
那時候,在美國,以麥卡錫為首,對共產黨人實行了全面追查,加州理工學院,這所向來維護許多特立獨行的科學家的小小學府,無沒避免地受到注意,凡是於1936至1939年間在加州理工學院生活過的人,都受到懷疑。」
當懷疑落到錢學森的頭上,據他的老師回憶,錢先生作出了這樣的抉擇﹕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當時,有人要錢學森揭發一個名叫西德尼.槐因包姆的化學研究員,此人曾在一個與共產主義有關的案件中提供過偽證,錢學森跟他有過簡單交往,他為對方介紹過職業,還曾去過他家欣賞古典音樂。
而錢學森拒絕揭發他的朋友。有人告訴我,這就引起了美國聯邦調查局對他的注意。結果,在1950年7月間,軍事部門突然吊銷了准予錢學森參加機密研究的證書。」
值得注意的是,在回憶錄的同一個篇章內,卡門教授也替禁止錢學森離開美國的關鍵人物金布爾(時任美國海軍次長)說了幾句好話﹕
「錢學森見過金布爾,對他說,如果不恢復他的證書,他打算回中國去,但是毫無結果,這樣,錢學森就下定決心,打電話給金布爾,說他已經準備動身了。當金布爾根據消息告訴移民局時,我肯定他曾認為這樣做不會使錢學森遇到不幸。他大概以為,移民局的特工大不了暫時滯留錢學森一段時間,便會讓他回加州。我想金布爾也會感到震驚,事情後來變得這麼糟。一位同事告訴過我,移民局是政府部門裏最專橫的一個。看來這是事實。」
面對專橫的移民局,錢學森又有何抉擇?美國Esquire雜誌於1960年代有過一篇報道文章,刻劃了這樣的故事﹕移民局官員對錢學森提出了三道問題。
一是,你認為美國應該承認赤色中國嗎?錢學森回答,我沒有足夠的資訊作出判斷。
二是,你是忠於國民黨台灣政府嗎?錢學森回答,我並不熱中於國民黨,我要看誰能為中國做點好事,我忠於中國人民。
三是,一旦美國和赤色中國開戰,你會站在美國這邊嗎?
對這問題,錢學森低頭思索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最後搖頭說﹕我的全部忠誠屬於中國人民。
將來放洋學成 一定回國報效
經歷一番波折困頓,錢學森終於回到中國,金布爾也離開了軍隊,做回平民後,他沮喪地說﹕「這是美國有史以來做過最愚蠢的一樁事情,錢學森根本不是什麼共產黨,而是我們逼他走這條路的。」
金布爾沮喪是應該的,但他也沒有全對。錢學森早已「左傾」是事實,據其自述,早於1935年他已答應一位中共地下黨員,將來放洋學成,一定回國報效。美國逼不了他,好的壞的,理性的感性的,都是錢學森的個人抉擇,包括在美時拒絕出賣朋友和扭曲良知,包括回國後擁戴領袖和撰文浮吹。這都是故事,故事疊積著故事,便是生命的軌跡了。
關於抉擇,還有另一個值得略談的道聽塗說。
最近有一位詩人前輩告訴我,他有一位老朋友,多年前任職於台灣調查局之類機構,曾經咬牙切齒地對他表示,唉,毛澤東能夠這麼早把衛星打上天空,怪只怪蔣介石不夠狠毒,下不了一個果斷決定。50年代中期,調查局收到情報,錢學森一家乘船從美國出發,繞道菲律賓、香港,返回廣州。
調查局高層將領寫了一份報告,分析若讓錢學森安全返抵中國大陸,共產政權的科技力量將往前飛躍發展,所以,建議蔣介石派遣特工前往菲律賓或香港,趁輪船停岸之際,混到船上,把錢學森「處理」掉!
蔣光頭沒做這樣的抉擇。或許是他不敢,因為害怕美國。錢學森保了平安,因而有了後續的故事。推動中國科研和國防,加入共黨成為黨員,發言支持大躍進大煉鋼,最後,返回研究室,返回書房,而至今年10月下旬,告別人間。
這都是抉擇的故事。個人的抉擇,相互的影響,共同刻劃了沉重的時代疤痕。或許唯有自然來臨的死亡,誰也選擇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