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2/2008

今日午后。王德威讲台静农。

臺靜農 發潛質之幽光
文章日期:2008年6月12日
【明報專訊】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我在台大念書,念的是外文系,但不少必修科都是由外系老師擔任。其中有殷海光先生的邏輯學和臺靜農先生的「中國文學史」。臺先生其時是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必修科例必人丁旺盛,百多人擠在一個課室,授課老師除非口才了得而又善用身體語言製造魅力引起注意,否則五十分鐘的課轉眼就在同學交頭接耳間渾渾噩噩的過去。
說到「身體語言」,馬上想到教英詩的蘇維熊先生。蘇老師是台灣人,日治時代受的是日本語教育,閩南口音的國語我們聽來最多只是一知半解。他是資深教授,懂得用身體語言,記得他講解「抑揚格五音步詩」(iambic pentameter)的結構時,怕我們聽不懂他的鄉音,一時情急智生在講台上扭屁股跳起「蓬拆拆、蓬拆拆」的舞步來。魯迅賞識之鄉土作家
記憶中的靜農老師從沒這麼開朗過。殷海光先生教我們邏輯,也是必修科。先生那時大概已是政府眼中的「異端」,言談顯得相當消沉。偶然性起,他會說些題外話,拿瑪麗蓮.夢露來開玩笑。其實他當時可能滿肚子是「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的感慨。
後來我才從零碎的資料認識到當年「閒話休題」、給我們一板一眼講授中國文學史的靜農先生原來是二三十年代已露頭角的「鄉土小說家」,極得魯迅賞識。先生晚年為文或題字愛以「人生實難,大道多歧」自。「人生實難」是普世的經驗,但「大道多歧」這句話,拿臺靜農的經歷引證,確見滄桑。也許「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的說法有點道理吧。
靜農先生(1902-1990)是安徽人。最先發表的作品是新詩,但受到魯迅等前輩注意的卻是小說。錢理群、溫儒敏和吳福輝合著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這麼說:「臺靜農的小說少而精,似乎一本《地之子》(1928)的集子就足夠支持他成為出色的鄉土作家了。」魯迅認為他「能將鄉間的死生,泥土的氣息,錄在紙上」。
臺靜農自中學時代開始即熱心新文化運動。1925年他聯同魯迅等「同路人」在北京成立「未名社」,推廣外國文學的翻譯,特別是蘇聯作家的作品,其中有托洛茨基的《文學與革命》。1928年初國民黨封閉「未名社」,隨後臺靜農和李霽野、韋叢蕪三人被捕入獄。在中日戰爭爆發前,臺靜農一共坐了三次牢。1938年他在四川江津認識了貧病交迫的陳獨秀。他跟這位「托派」來往的百多封的書信都保存下來,現存台灣大學圖書館。

前世今生 書法輪轉
臺靜農是台灣光復後次年(1946)應聘到台灣大學任教的。從他把居所名為「歇腳盦」可以看出,他沒有久留之意。誰料1949年內地變色,這地方一「歇」就歇了四十多年。在台灣,他在內地的新文學活動紀錄僅是「前世」因緣。寫文章容易以言入罪,幸好他書法早有底子,可讓他「重操故技」,以筆墨遣悲懷。據王德威在一篇英文論文初稿所說,臺先生最得意的舊詩,都是在居留江津期間完成的,其中有〈移家黑石山上梅方盛〉:「問天不語騷難賦,對酒空憐鬢有絲。一片寒山成獨往,堂堂歌哭寄南枝。」王教授文章資料詳實,抉幽發微,以歷史的長短鏡觀照臺先生在大陸的「前世」和台灣的「今生」。
臺先生在四川時寫了一中篇小說《亡明講史》,以故事新編的手法記述明末李自成入京、崇禎殉國、福王南京稱帝、朝綱敗壞、史可法堅守揚州拒降為清兵所害。這些沉重的歷史事故在臺靜農的演繹下卻不見「悼亡」氣息。在王德威看來,《亡明講史》的語言似見輕佻,有時更近無稽,可能是為了突顯史可法這個英雄角色,一旦陷入南明宮廷的泥沼中所感受到的虛妄與荒謬。
臺靜農有沒有借《亡明講史》以古喻今,影射國民黨「禍國殃民」?這中篇小說的全文一直沒有發表,王德威看的是手稿。但不論作者有沒有「含沙射影」,可以論斷的是,臺先生身世背景「複雜」如斯,執政的國民黨居然「不念舊惡」,讓他挑起台大中文系的擔子多年,應該說得上是獨裁政府「仁政」的一面了。
臺先生在台灣「重操故技」,以狼毫墨硯發潛質之幽光,給自己開出一個藝術新氣象。這個從「前世」輪轉到「今生」的過程,王德威長文And History Took a Calligraphic Turn: Tai Jingnong and the Art of Writing首尾呼應,交代極詳。林文月〈傷逝〉有一段提到她老師龍坡先生的書法:
「又有一次,是他書成一幅巨製倪體鮑明遠飛白書藝,氣勢萬千,雄渾秀逸,他自己也十分滿意,要我盡快去欣賞,因為那是為香港某人書寫的,不能久留存。記得一日午後下課,我與方瑜、邵紅三人連袂登訪。臺先生高興地為我們展示那幅字。由於紙張頗長,只得將書房與臥房的紙門拉開,在那日式的房屋,字的上半都在臥房榻榻米上,下半部在書房的地板上。我從未見過這麼美的字,一時感動得不能言語!」
王德威談臺靜農@嶺大
「國家不幸書家幸:臺靜農的書法與文學」
講者:王德威
日期:今天下午5時正
地點:嶺南大學林護演講廳
查詢:2616 8989
[文/劉紹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