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7/2009

閱讀時光:楊照:《理性的人》自序


故事裏聽見理性聲音
《理性的人》自序


文章日期:2009年6月27日
【明報專訊】編按:台灣資深時政評論人、作家、雜誌《新新聞》副社長楊照,於《聯合報》撰寫的「故事與新聞」專欄結集出版。楊照以故事說新聞,以溫柔學養和開闊視野嘗試從新聞評論的空洞中自我 解脫、令抽象道理更迷人、為即食新聞注入反覆流傳的特質——本版刊登結集《理性的人》楊照自序,一探這位新聞界裏說故事的人自身的故事。

一九五○年代,鋼琴家李希特(S. Richter)到布達佩斯演出,彈奏了貝多芬第七號鋼琴奏鳴曲。這首作品的第二樂章,緩慢且沉重,拖步伐行進的大塊大塊和聲間,穿插了一些彷彿試圖想要逃走,卻又飄不遠飛不起來的起伏旋律,李希特將這樣的對比處理得極好,音樂像一塊大磁石將每個聽眾緊緊吸住,吸往一個巨大的命運深淵裏,與那黑暗冷冽的深淵相比,人的意志如此渺小無力,想逃卻又注定逃不開。
第二樂章結束了,聽眾還沉陷在巨大壓力 氣氛中,李希特沒有多做停留,即刻彈出了第三樂章,那是一段甜美的小步舞曲,李希特超人精確的手指控制下,第一個音符出現,如同天籟般光明清澈,就在那一瞬間,半場的聽眾同時落下淚來……創造出這樣的音樂奇蹟,因為李希特不只了解貝多芬,他更了解共產主義社會下的生活,他演奏的第二樂章,抽象卻充滿感情地觸動了每一個人最深刻的體驗,那巨大的集體壓力,在集體下個人想要逃開壓力的夢想,夢想的渺小與虛弱。他知道聽眾會在這樣的音樂中聽見自己無奈的命運,所以他接對比地給了他們天啟般美妙,用小步舞曲的光輝給予他們希望與撫慰。流下淚的剎那,那些布達佩斯的聽眾得到了短暫卻強烈的解脫——透過音樂,透過他們與李希特共同的感受。

我想大家都能同意,在我們的胸懷中,都有慈愛的感受,對於人類普遍的友誼閃光,無論那感受、那閃光多麼小。在我們的身體中,除了豺狼和蛇蠍的成分外,總會同時糅入一些鴿子的善性吧!讓我們假設這樣的慈愛善性很微弱很微弱,弱到甚至無法搬動我們的一根指頭,即使如此,微弱的慈愛善性還是會影響指引我們的心靈,當其他因素保持平衡不變時,就會在人類普遍有毒危險的本性上,產生一種有用有益的偏好。」
這段話出自蘇格蘭哲學家大衛‧休姆(David Hume)的《關於道德原則的探索》。
休姆是西方理性主義最重要的奠基者,他的文章一貫冷靜說理,一貫邏輯掛帥,沒有什麼文采裝飾,然而細讀他的文章,我們清楚知道他的理性探索,最終還是建立在感情上,因為大家擁有同樣的感情,會被同樣美好的事物觸動,所以才有辦法依照這些共同感動的指引,找到條理來安排人與人之間的共同生活。如果沒有辦法對同樣的音樂、同樣的畫面、同樣的劇情、同樣的故事共鳴感動的話,那麼這樣的一群人是絕對無法和平組構成一個社會的,更別談要攜手前進一起繁榮了。

休姆十八歲時,受到強烈憂鬱症狀襲擾,一度情緒崩潰無法正常生活,復元後就養成了貪嘴好吃的習慣,大概是以不斷進食來解除內在憂鬱壓力吧!
可以想見,休姆終身都是個大胖子。五十八歲時,有一天在回家路上,休姆不小心跌進了爛泥灘裏,怎麼樣也爬不出來。還好一個漁夫的太太剛好走過,休姆趕緊喊救命,漁夫的太太認出來泥灘中掙扎的大胖子是休姆,是一個常年質疑上帝存在跟教會作對的傢伙,提出了條件:她沒辦法救一個無神論者,除非休姆背誦一段「上主祈禱文」,證明他還相信上帝,否則她掉頭就走。
休姆背了「上主祈禱文」,因而能夠從泥灘中爬出來。
漁夫太太覺得自己相信的上帝勝利了,逼迫無神論者休姆認錯悔改,然而她不知道,其實背誦「上主祈禱文」,對休姆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考驗,他根本不需要調整自己的哲學立場,他的哲學裏就包括了這部分。
休姆認為,太初時代,單純原始的家庭裏,各個成員彼此慷慨對待,彼此之間不需要什麼正式的規範。然而為了方便、安全、互助等理由,眾多家庭連結合作,慢慢地就有了「我的」、「你的」財產認定區別,社群愈大各個成員的想法利益差別也就愈來愈大,於是不能不產生明確的規定來維持秩序。
大家都自私自利,為什麼還能有共同的社會秩序?依賴的就是一種共同的感受,共同的智慧,感受到暫時犧牲小的利益,終究可以換來更大更久的利益,這種算計的能力就是理性。
比起繼續陷在泥灘中出不來,背誦自己並不相信的「上主祈禱文」是相對便宜的代價,更重要的,不管你喜不喜歡,一個社會就是會有相信和不相信「上主祈禱文」的人交錯共存,要找出大家可以彼此幫助好好活下去的方法。

理性的擴張,依賴每個人內在都有的共同感動,這些感動的善性指引我們判斷是非,帶領人從豺狼蛇蠍的邪惡中走出來。每個人都可以被這種美好秩序說服,所以理性社會也就同時預設了強制壓迫手段逐步消失。訴諸於人的基本理性,我們可以建構一套自利又利人的秩序,取消強制壓迫,讓每個人活在沒有強制壓迫痛苦的世界裏。
這樣的理想,在實踐上,有其複雜的重重困難。一種困難是如何讓人體認到限制自己內在的豺狼蛇蠍貪婪,其實反而能帶來更大的利益,或避免更大的危險禍害。這種因果邏輯必須靠不斷的說明解釋,讓更多人明瞭,願意一起努力建構對大家都最好的善性秩序。
道理可以說,也總有先理解了道理的人可以反覆進行申說,然而,道理說得愈多,往往也就變得愈空洞,反覆聽見同樣的道理的人,往往也就變得麻木無所謂了。

我從一九九○年開始寫新聞評論。兩年後,本來不定時的評論,變成了固定專欄。再過幾年,我接手負責政治新聞雜誌的編務,又從業餘的觀察評論身分變成專業新聞工作者。一路寫下來,我抱持的一貫態度就是理性說服。盡可能講清楚評論的邏輯與標準,同時盡可能保持觀點的前後一致。
這樣的工作,不會隨經驗的累積,變得愈來愈輕鬆,相反地,時間愈久,壓力愈大。壓力來自於如何在快速轉化的社會裏維持前後一致的立場,包括政治上的立場,也包括社會公平議題上的立場。壓力還來自於如何讓自己不至於因為長年講同樣的話而感到厭煩。
有一段時間,我對於工作上必須撰寫的新聞評論,極度不耐。同樣的問題,反覆出現,也就反覆成為我們評論的對象,然而對同樣的社會毛病,可能每次講出不一樣的新鮮道理嗎?道理就是那些,如果要刻意標新立異、語不驚人死不休,那講的就不是理性道理了。
所以,就只能不斷重複自己寫過、講過的,讓自己對這些道理也都感到空洞、麻木嗎?

小時候,有一陣子外婆來住。清晨外婆會把我叫醒,跟她一起去圓山運動。其實就是走路,爬一段石階梯,到達一片俯瞰基隆河的平台,幾個年紀跟外婆相仿的太太們聊聊天。
有一個中年男人,每天都會拎羽毛球拍,經過外婆他們所在的平台,繼續往上爬,幾乎毫無例外,每次他經過,一定有人低聲地說:「那個陳世美!」
陳世美?這應該是舞台上或電視歌仔戲裏出現的名字,再自然不過地從太太們口裏講出來,直接指涉現實,每個太太都跟點點頭,一切了然於心。
差不多同一時間,我的二姊和三姊迷上了珍‧奧斯汀的小說。她們每天討論到底傲慢是什麼,偏見又是怎麼一回事。我繞在她們身邊聽得滿頭霧水,覺得她們不一個大我兩歲,一個大我四歲,為什麼就神奇地知道如此深奧的東西?人的品格,抽象的性情,性情與命運的關係,諸如此類的。
後來我自己讀了小說《傲慢與偏見》,進入伊麗莎白和達西的世界,突然之間,本來抽象的東西,變得再具體不過,本來以為深奧的道理,也變得容易掌握了。我不會再空洞漫無頭緒地想什麼是「傲慢」,什麼是「偏見」,我只需叫喚出小說裏這兩個角色的形象與行為,傲慢與偏見就清楚在我眼前供我掌握。

小時的記憶,加上長年對於小說創造的堅持,讓我想到了故事,想到了故事在具現、彰示道理上可以發揮的效果。
「故事」,至少有兩層相關但不完全相同的意思。一層指的是有情節的傳奇,一段或長或短人類特殊經驗的過程。另一層泛指「過去的事」,大大小小曾經發生的事,尤其是那些太小太瑣碎沒辦法被歸類為歷史的事。
這兩種意義的「故事」,有共同的特色——把我們從現實生活裏帶出去,讓我們看到不同時代不同社會別人的經驗。故事擴大我們的視野,更重要的,故事提供我們豐富多樣性,讓我們不必困守在每天反覆、有限的事物裏。
為什麼不用豐富多樣的故事,幫助我從空洞、麻木的新聞評論中解脫?

用別人的故事,對照自己身邊的新聞,後面依恃仍然還是普遍理性的信念。憑什麼故事可以映照新聞,不只是隨意東拉西扯並排並列?因為即使是不同時代不同社會裏所發生的事,只要是人類經驗,就不會也不能離開理性道理範圍,再怎麼不一樣的經驗,追究到根柢,都還是普遍理性的變形運用。故事離不開理性道理,當然,故事比抽象的理性道理有趣、迷人。
故事也比日夜川流來來去去的新聞有趣、迷人,而且讓人難忘。就新聞寫新聞的評論文章,等到新聞消失被遺忘了,就沒有任何存留價值了。用故事來搭配對照新聞,新聞消失了,故事還在,還值得被聽到被流傳,被拿來映襯其他現實生命經驗。

就算有一天,連故事都留不住,都消失遺忘了,理性的道理還在,建構一個理性社會,讓大家都能理性溝通說服,免於愚蠢免於迷信免於壓迫,那樣的夢想,一定還在。
[文/楊照 編輯: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