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2/2009

詹宏志:我看香港書展

詹宏志:我看香港書展
文章日期:2009年7月22日
【明報專訊】香港書展今年由文化人馬家輝、梁文道當「香港書展大使」,6月起先後在北京、上海、廣州、台北等城市講談、推廣,並邀請了陳丹青、賈樟柯、王安憶、陳子善、李公明、謝友順、詹宏志、張大春等擔任「香港書展之友」。其中在台北誠品書店信義店,張大春與詹宏志分享了對香港書展的印象和參與經驗,特此摘錄從第一屆即已參加香港書展的知名台灣文化人詹宏志,對香港書展的觀察與嘉言。

我自己是跟香港書展很密切,從第一屆香港書展就開始參加。很長時間裏每一年都是參展商,也有很多年是去演講,但不管有沒有參展或活動,我都是去找書的人。在成為一個書商之前,我是一個讀者,我有非常多跟香港之間的讀書的關係。

偶然接近香港文字

特別這幾年我回頭想,仔細檢查自己的經歷,發現香港書和台灣讀者之間的關係遠比我原以為的更親密。比如我小時候讀《南國電影》,那是1963、64、65這段時間的舊雜誌,是從我姊姊或同學的姊姊那裏借來的,她們都把它當作時尚雜誌來看,閱讀流行的線索,想像流行的面貌。但我讀這個雜誌,讀到某個地方就會感到困惑,雜誌裏有個session(單元),用不同顏色的新聞紙印,那是報道好萊塢影訊。讓我困惑的是那裏面的字跟我熟悉的有變化。比如說,Hollywood不叫好萊塢,叫荷李活;約翰‧韋恩(John Wayne)叫尊榮;我們的葛雷葛萊‧畢克(Gregory Peck,侯孝賢每次笑說「割來割去割屁股」的那一位),變成格利哥利柏;演007的Sean Connery史恩‧康納萊,那上面譯作辛‧康納利,那還認得出來,但詹姆士‧龐德(James Bond)譯成占士邦,那就不好認了……我當時很困惑,跟姊姊說這是什麼回事,為什麼這麼奇怪?我姊姊就說因為那是香港的翻譯。

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南國電影》是邵氏影業的宣傳刊物,但即使知道,我也不介意被這麼美麗的雜誌洗腦,封面都有美女照片,林黛、李麗華、凌波、樂蒂。它比大部分國民黨的宣傳刊物好看很多。更有意思的是,那時候我會讀《讀者文摘》。小學國文老師叫我們多看《讀者文摘》,因為它文字很好,如果多看它的文章你的作文成績就會好。後來我學會一種「讀者文摘體」,果然,真的,考試、作文比賽無往不利,第一次投稿參加《國語日報》徵文比賽就拿了第一名,可見得不錯。等我長大對文字感興趣後,發現「讀者文摘體」是個奇怪的文字,沒有來歷,像烏托邦的文字,不是台式的中文,不是內地的中文,也不是香港的中文。直到80年代我聽到思果的演講,突然間才意識到,這是一群居住在香港的文字菁英(林太乙、思果等一流的散文家),在一個奇怪的地方(香港),創造他們心目中理想的文字──不要有粗話、不要有俗話、不要有地方性,要讓這個語言到處可以通。裏面的白話文是沒有土地的白話文,獨特的飄在空中的語言,這個語言也影響過兩岸三地,它是一群菁英在香港的手工業工廠裏製造出來的,一流的散文家,但現在中文版的《讀者文摘》沒有這個力量。

面對民眾:香港書展有,台北書展沒有

香港有很多見多識廣的人,是一個享受來自世界各地東西的社會。後來我離開遠流工作便停下來,直到1996年後重新回來做出版,做了雜誌辦了出版社,眼看九七在即,我渴望知道九七帶來的命運變化,所以1997年初就在香港成立「香港城邦」。90年開始我參加香港書展,跟出版社去或自己去,從97年後我所創辦的出版社就不在台灣館了,而是和香港出版社一起,有機會能跟當地讀者更接近。

城邦在香港一年可賣出一億港幣的書,即使是一個完全引進台灣作品為主的出版社,在香港也能被當作當地出版社一樣來接納。

民眾是最大的能量來源,但台北書展單位並沒有面對它。香港書展因為直接面對平民大眾,這就是香港文化的構成,就直接得到力量,比較阿Q的想,若以入場人次來看,香港書展應是全世界最大的書展。這件事也許是個啟發,因為這個前提,書展要規劃和創造的氛圍就跟這件事有關。有了這麼大的跟讀者接觸,是一個很重要的場域,這個場合塑造了各式各樣讀者與作者接觸的機會。當作者發現你的作者在一個不熟悉的地方被閱讀,對作者來說一定是有意思的——香港讀者讀你的書,其實沒有參照點,他必須穿透困難才能認同欣賞這些書。同樣的西西、董啟章來到台灣,他所說的成長架構也不是台灣熟悉的,這個接觸肯定是閱讀中迷人的部分。在其他書展裏很難看到像香港書展這樣作者跟讀者接觸時的熱度、發生的數量。這麼多類型,這麼多國家的作者在這裏都能夠找到共鳴,這是香港書展的特色。

扮演兩岸三地大書目

香港書展目前來看是真正的「兩岸三地的平台」,這字眼不只在書展如此,在街上的書店裏,繁簡體字書在同一架上,沒有人覺得有什麼不對,不必什麼體書店去處理它,是自然而然的事。買書的人、賣書的人都不覺得需要去區分繁簡體書,香港人也習慣書的來源這麼複雜。香港是唯一保留住兩岸「大書目」的地方──台灣讀者對台灣出版的中文書很了解,但台灣以外的中文書便了解很少。內地更不用說,出了一省,對另外一省的就不太了解。香港是少數一個地方,對台灣、內地的書種都能理解,都很敏感,所以可以累積成華文地區「大書目」的概念。
香港本地出版的力量可能不大,因為人口的規模,主流出版能做的書種可能很局限,比方實用書、文學書,很多知識性議題書出版得少,但香港有很多非主流的小出版社藏在市場的角落,不能從經濟的角度來看它。我也是從這些地方,認識了很多書上的作者。這些作者從來無法變成香港主流的作者,但在角落裏有各式各樣的小出版社把這樣的書出來,前仆後繼,知識性和文化性的創造力在香港一直沒有斷。香港書展因為夠規模,角落裏各種只用一個攤位的出版社,非常值得注意,是有趣的、代表對某種議題不滿足的出版者,這個生態是台灣知識界值得去想的。未來這個局面還會繼續變化,台灣和內地的變化,也會牽動了香港的位置。我是比大部分香港人對香港更樂觀的,香港書展作為一個窗口,有很多可以觀看的線索。

[整理/方素云 編輯: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