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與時代之間:以蕭乾、陸鏗、劉賓雁為個案
文章日期:2009年12月4日
【明報專訊】記者記錄政治,也介入政治。記錄時代是記者的天職,但新聞與政治關係太密切,記者可能身不由己介入政治。媒介和權力結構像跳一支探戈舞,領舞的總是權力結構,跟舞的總是媒介,領者和跟者配合才跳得起舞。
歷史的初稿:個人和時代交光互影
換句話說,權力結構是首要的現實界定者(primary definer of reality),是第一性,而媒介是次要的現實界定者(secondary definer of reality),是第二性。卜少夫形容記者一生記事「是歷史長河中必不可少的浮沉泡沫,是歷史的一部分,也反映了時代,是那個時代不可缺少的見證」。形容記者記事是「浮沉的泡沫」,因為新聞是歷史的第一稿,雖然斷簡殘篇,支離破碎,卻是不可或缺或磨滅的初稿。反過來說,逝者皆如斯乎,擾攘眾生當中,究竟有幾人能夠留下一片雪泥鴻爪?我選擇蕭乾、陸鏗、劉賓雁三個個案,是因為他們在近現代中國不斷捕捉新聞、製造新聞,不斷捲入國共鬥爭最高層的風暴,他們不但寫在時代的邊上,有時候更是寫在時代的中心點上。
個人和時代是交光互影的。社會學家米爾斯(C. W. Mills)說,要了解世界上發生了什麼,甚至要了解個人發生了什麼,都必須把個人看成「社會裏面傳記與歷史交匯的小點」。這句話有「社會」、「傳記」和「歷史」三個關鍵詞,傳記是個人生命在時代脈絡下的呈現,歷史則是許多個人在社會生活的共同記錄,傳記有時代的烙印和意義,歷史抽離個體也是抽象空洞的,而傳記和歷史必須在「社會」交匯 。在分析上,米氏認為必須眼三方面:第一,社會結構整體與部分有何關係,有何特徵,常與變是什麼?第二,這個社會在歷史上有何特殊地位或意義?第三,各種人在這個時間和空間進行哪些活動,彼此有何交鋒、壓制和解放?我在這裏提出記者與時代的命題,其實就是要回答社會學的一個基本問題:「原動體」(agency)和結構(structure)之間是如何交涉(negotiate)的?就組織內部關係來看,記者是原動體,報館是結構;就組織外部關係來看,報館是原動體,權力中心是結構。簡單說,國共政權如何制約報館的運作,而報紙能發揮多大的能動性?報館如何制約記者的運作,而記者又能有多少作為?反過來說,記者對於報館的角色和時代的脈絡起什麼作用?我想透過三位著名記者的生命史,探討近代史上國共政局變化、報紙與記者的互動關係。
中國近現代報業有三個主要的範式:一是商業報,最有錢,其中以《申報》和《新聞報》為代表(其中包括為數不少的小報,林語堂蔑稱為「蚊子報」);二是專業報,最受尊敬,以《大公報》為代表,是中國文人論政的典範,善於商業經營,卻不以牟利為目的;三是政黨報,最有權勢,包括國共兩黨的喉舌。民國時期這三類報紙同時存在,有些報人出入期間,未必壁壘分明,或非黑即白。1949年政權嬗遞以後,商業報和專業報從式微到消失,剩下黨報一枝獨秀。 我選擇了《大公報》的蕭乾、南京《中央日報》的陸鏗以及《人民日報》的劉賓雁,聚焦於專業報和國共黨報等三方面的比較,商業報的分析只能俟諸異日了。
大時代下記者「最大的可能性」
為什麼選擇這三個人,而不是其他人?一方面是我平素和他們有深淺不同的接觸與認識,另一方面是他們提供了重要的指標意義:他們從上世紀三十年代橫跨到世紀末,在新舊交替的不同十字路口上,各領風騷,象徵當時新聞界的「最高」標準,界定了大時代下記者「最大的可能性」,至今典範猶存,形成一幅立體的連續圖。他們是異數,是例外,不同凡響,在方法論上本文實是一篇「非常態」的比較個案研究(comparative deviant case study)。但了解「非常態」的目的就是要彰顯「常態」,因此我們希望探討:個人在特定的制度下能夠發揮什麼專業能動性?這個能動性的邊界伸展到哪裏為止?記者和報館在歷史上扮演什麼角色?
這三個個案如何代表他們的報館乃至報業範式?第一,合而觀之,他們都是「後五四」的同代人,蕭乾比陸鏗大九歲,陸鏗比劉賓雁大六歲,蕭乾比劉賓雁大15歲。他們經歷了共同的時代背景,揚棄舊禮教的束縛,接受新文化的洗禮,處在國族存亡、社會動盪的關頭,嚮往西方(英美或蘇聯)的進步,見證了從國民黨政權轉移到共產黨政權的翻天覆地變化。他們相信文字改造社會的力量,企圖以新聞這個新興行業實現個人的英雄情懷,又繼承為民請命的傳統,貢獻國家社會的現代化。他們不啻再現了這幾十年的時代精神,每每必須在時代變化的時刻抉擇一條安身立命之道,並為這些抉擇付出承擔。他們的心曲是個人與時代的糾葛,是大我與小我的互動。
第二,個人的信念和報館大體上必須結合,否則難以成事,然而這種結合並非完全密不透風的,彼此也有分合的時候。在整個意識形態的光譜上,《中央日報》是右派,《人民日報》當然是左派,《大公報》則是中間派。但以這三個記者而論,陸鏗信仰民本主義,在《中央日報》裏面比社評立場向中間靠攏一些,算是「中右」,後來還和報館分道揚鑣;蕭乾受到西方自由主義的薰陶,在《大公報》裏面比社評立場左一些,算是「中左」;而劉賓雁崇拜馬克思主義,他的報紙《人民日報》自然是左派,但他在報社裏面卻是有名的「右派」記者,最後以「資產階級自由化」的罪名被開除黨籍。政治標籤必須放到相對的語境中理解才有意義。
第三,他們的新聞生涯軌道有平行,也有交叉。在民國時期,蕭乾已名聞遠近,陸鏗有幾年的輝煌,劉賓雁尚未入行。進入共產中國,他們「殊途同歸」,在1957年的歷史點相會,無一倖免成了「右派」,再歷經文革 的磨難,前後被奪筆22年。1979年平反以後,他們再度走向「偶爾相遇」的不同道路:蕭乾脫離新聞界,選擇在言論安全距離之內,不說假話,但真話說得不夠多;陸鏗在海外開闢新聞場域,卻捲入中共高層的政治鬥爭,成為胡耀邦 下台的導火線;劉賓雁重回新聞戰線,是中國最有影響力的報告文學家,但時間很短便被迫流亡海外,至死還是追求社會主義的理想。他們站在新聞第一線,對於家國變化和時代脈動感受最深刻。他們在權力邊緣記錄時事,有時算是「半圈內人」,偶爾捲入是非圈內。在社會動盪的洪流中,他們如何實現新聞的素志?用米爾斯的話,個人的傳記如何和時代的歷史對話?
我在表一並列蕭乾、陸鏗、劉賓雁新聞生涯的簡史。一般讀者未必熟悉事主的生平,考慮再三,我決定逐一敘述他們的故事,但我不希望只做流水帳式的平鋪直敘,而試圖在敘述的過程中把個人生命還原到歷史場景:先從全體看局部,他們在特定的時間點上分別做些什麼事, 他們在歷史條件下沿什麼方向軸運轉?再從局部看全體,他們的生命脈動(尤其是意識形態)與時代軌轍有什麼聯繫,他們反映(被動)或創造(主動)出什麼時代意義?這樣反覆把鏡頭拉遠拉近,從多維視角觀看景色的高低大小。其次,當再三人合而論之,以主題為主,比較三種新聞信念與風格,包括個人出身、職業認同、意識形態以及書寫方式。最後我將回來討論他們三人所代表的時代意義,對於了解中國近現代新聞史或可提供一二示。
[文 李金銓 香港城市大學 媒體與傳播系教授 編輯:黃靜 電郵:mpcentury@mingpao.com]
中國近現代報刊的自由理念與實踐國際學術研討會
文章日期:2009年12月4日
【明報專訊】主辦單位:香港城市大學媒體與傳播系、傳播研究中心
與會者:李金銓(香港城市大學)、高力克(浙江大學)、孫江(日本靜岡文化藝術大學)、桑兵(中山大學)、唐海江(湖南大學)、梁元生(香港中文大學)、張詠(密蘇里大學)、陳建華(香港科技大學)、許紀霖(華東師範大學)、章清(復旦大學)、黃旦(復旦大學)、楊奎松(華東師範大學)、潘光哲(中央研究院)、戴晴(自由作家)
時間:今天及明天
地點:香港城市大學教學樓4層第12教室
與會者介紹及論文大綱:http://com.cityu.edu.hk/ccr/conf2009/inde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