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 City﹕弱城市
——台灣至深圳的城市美學迷思
文章日期:2010年1月10日
【明報專訊】編按
2009深港城市/建築雙城雙年展正在舉行,深圳展場集合了中外城市設計者的想像成品。它們大部分集中在政府屋頂指天的龐大建築物「市民中心」。有些如成都劉家琨和台灣的「弱!建築」團隊的裝置,則位處市民中心旁的工地上,被高廈所包圍:他們柔軟的民間設計,跟民工、裸露的城市肌理)直接對話。阮慶岳,「弱!建築」團隊成員,由他們以竹編織的〈蟲繭〉說起,慢慢勾勒這「原始生物」回應的是什麼樣的深圳、台灣、亞洲至世界的建築主流理念。「弱」在「強」之中翩翩活存,頑韌抗禦。
十二月初,我和台灣建築師謝英俊以及芬蘭建築師Marco Casagrande,組了一個叫做「弱」的三人團體,參加在深圳的建築雙年展。我們的作品叫Bug Dome(〈蟲繭〉),是一個模仿蟲穴的竹編巨型構造物,直接面對顯得誇張妖嬈的深圳市民中心,背景則是聳拔入空的嶄新大樓群,巨大的竹繭像一隻不知來自何處的原始生物,安靜蜿蜒在空曠的工地上,顯得奇異也超現實!
雖然只是個展覽作品,但其實也是可供市民自由使用的一個公共空間。啟用那日,我們就辦了一個讀詩、音樂與烤肉的活動,先是下午邀來義務參與的香港詩人陳滅、鄧小樺、廖偉棠,以及雙年展策展人歐寧,各自朗讀自己的詩,我也讀了段我的小說助興,台灣聲音藝術家林其蔚則與現場觀眾互動作聲音表演,主持人是文化評論人張鐵志,陽光穿透過疏漏的竹編牆,灑下碎片般紛紛攘攘燦爛光影,現場洋溢一種平和也熱烈的藝術氣息。
冓火讀詩:為超大深圳加點超現實
天一黑,謝英俊與他來自四川的幾個年輕伙伴開始生火烤肉,肉香四溢伴冰涼啤酒,氣氛逐漸熾烈起來,蟲繭內也燃起火堆,黯夜裏像一隻光亮的竹燈籠熠熠生輝。然後由香港實驗音樂家黃衍仁,與來自廣州的五條人樂團輪番上場,美麗的樂音與高昂的情緒,讓這個蟲繭變身成為深圳當夜最是迷人的華麗殿堂。
這件意圖回返原初與自然,並向昆蟲學習兼致意的作品,其實也同時是在對深圳這樣的城市提出質疑與批判。現代城市在工業革命後因應而起,快速的人口增長與集中,以及對現代科技與理性秩序的高度依賴,都是其迅速發展的特色,而深圳在過去30年的興起,從一個小農村發展成超大城市,可說是最具戲劇性的經典代表了。
於我們,深圳也代表了現代城市以摩天大樓為指標的發展迷思。
超大城市與摩天大樓的存在意義,除了歷史宿命外,某方面也是在迎合城市食物鏈的結構需求,以在這樣的供需競爭中,取得進化論「適者生存」的優勢。然而,迅速長成的超大城市通常非常依賴由上而下的控管單一大系統,以在效率與成果上佔先,多半缺乏內在的多元與自發小系統;然而具多樣化小系統的都市與建築,卻較能因應突發的變化與危機,也就是說單一大系統,不僅讓城市面目單調乏味,生活趣味相對單薄,在因應瘟疫、供需失調、污染等問題時,更不如多樣小系統來得靈活有效果。
最近閱讀建築師隈研吾的《負建築》,對此亦有看法,他細數1995年來一些重大災難事件,譬如阪神淡路大地震、奧姆真理教恐怖主義行動以及911事件,點出建築本質並非(也毋須)代表安全的事實,同時提醒現代城市想以堅固來與自然作對抗的可笑。轉而批判戰後以美國為首的「私有住宅」政策,如何「反而成了導致家庭不幸的因素」,說明這政策衍生出來的貸款/私有/保守等問題,如何強化了商品化的住宅,助其順利能與資本主義/全球化路線的合流同進,並進而導致泡沫經濟/金錢遊戲/建築師品牌化,與建築專業完全受控於資本之下的種種此刻現象。
隈研吾甚至認為現代住宅已經成了權力奪取的武器了。
日本前輩建築師蘆原義信的《隱藏的秩序》,則思考亞洲現代城市究竟何在的問題。他在書扉上寫:「在東京這種混合的現代感當中,我們可以感覺到屬於日本特有的民族特質,這是一種生存競爭的能力、適應的能力、以及某種曖昧弔詭的特質,渺小與巨大的共存、隱藏與外露的共生等等,這是在西方秩序中找不到的東西。」
特別強調居住者的生存、競爭、適應、共存、共生等本能需求,並給與這些底層的現實高度評價,也點出亞洲城市「由下而上」的隱藏性內在特質,與西方大城市強調「由上而下」的外在表象是大不相同的。
小即是美:台島社區之難
台灣世新大學陳信行教授,引英國經濟學家修馬克(E. F. Schumacher)著作《小即是美》的論點:「……重新評估當代科技體系與資本主義經濟的效率,並指出這些體系的高度浪費與無效率。巨型的工業科技體系耗費大量不可彌補的珍貴自然資源;『節省勞力』的科技改進造成大量失業;除了業主的利潤外,一無所顧的私有企業制度造成經濟生活的『原始化』;而大型科技體系的發展,使得人類賴以生存的技術手段,愈來愈遠離一般人的掌握,而壟斷在少數專家與企業手中。」
他提出「小規模」與「適當科技」,挑戰「大必是好」與「新必然強」觀念,同時「正是由於人類的需求與生存環境是如此多元複雜,沒有任何一個科技或準則能夠四處通用。重點在於發展出真正適合各個具體狀的知識、工具與手段。」
陳信行說:「過去三十年,台灣的經濟、社會、科技發展處在一個高度扭曲的狀,各種發展計劃莫不是為外國市場的需求服務。談到社會或社區需求時,也往往是為了『提高國際競爭力』,換句話說,轉了個彎還是為國外市場服務,而不是為了滿足具體在地人民的需要。生態的破壞、社區的崩解……種種發展的負面效應,無時無刻地威脅這塊島嶼的土地與居民。」
是很真切的批判與反省,但是以發展為由,對社區任意作破壞的事情,依舊屢見不鮮;譬如前陣子在台灣引起年輕世代反撲的「樂生療養院」事件,以及最近香港極受矚目的「菜園村」「反高鐵」事件,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我們三個平均年齡近半百的中年男人,所以會組成以「弱」為名的建築團體,除了一些互相的認同與機緣外,也是對現代城市與建築的一些反省。謝英俊可能是最身體力行者,2000年隻身投入台灣921地震災區,與居民共同完成「邵族部落家屋重建」,以及後續四散的無數原住民小住宅;之後又入到河北及其他內陸省份的鄉間,帶農民動手一戶一戶蓋出來他們的家,意圖解決與協助大陸農村的住宅問題;2008年汶川大地震後,又立刻投身入川,一直到此刻仍未歇。
Marco是三人中最少年者,人在芬蘭作建築,卻也是各大建築展的常客,觀念意識與行動力量都極強。三人初次合作,分別身在成都(或日月潭)、芬蘭與台北,溝通與合作皆難,幸好背後都認同城市應該柔且弱,以與萬物和諧共生,而不當僅成為弱肉強食的血腥戰場,這件作品幾番折衝協調,最後透過深圳在地民工的協助,終於順利完成。
森林:小草、微風、河水與詩句
若回到對深圳的看法,我會將之與森林作個比擬,一個美好的森林應該是由大樹、灌木、小草等共同組成的,彼此互相需要、也缺一不可。二十世紀的城市發展多是以快速的硬體建設作回覆,譬如蓋捷運、高鐵、核能廠、摩天大樓等等,以對市民作出現實問題的解決交代;然而,許多現代城市到了二十一世紀,逐漸發覺硬體建設已經不是城市好壞的關鍵處,反而許多無形的流動軟體,例如電腦與寬頻普及性、文化創意的活躍度,常民生活的活潑性,以及各樣通路的暢通性,像是手機、宅急便、7-11等,細微如小草的無處不在,才是城市風華的比較處。
這樣一種對自發、有機、靈活與可變異的需求,正在取代過往龐大硬體建設的固定解答模式,微型多樣挑戰巨型單一,可見與不可見的無數通道,並馳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而這樣由下而上的自發力量,融合常民文化的生態,正是城市此刻必須面對的新挑戰。
這樣的城市有一種流動的特質,她並不追求固定與永久,維持自我的外貌模糊多變、內在日日自我更新的品質。最迷人的是細微處所,如街道巷弄、小店攤販的豐富多樣,與個人勇於介入城市的自發態度,而不是完全依賴井井有序的上層控管。
有點像微風、河水與詩句,真正令人喜歡。
阮慶岳--現任台灣元智大學副教授,同時創作文學、建築評論與策展。文學著作包括《林秀子一家》、《凱旋高歌》、《蒼人奔鹿》、《秀雲》等;建築著作包括《屋頂上的石斛蘭》、《建築師的關鍵字》、《弱建築》等逾20本。
[文 阮慶岳 編輯 黃靜 電郵 mpcentury@mingpa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