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2011

青春。回望青春。問號的森林。

青春
《明報》2011年1月5日

【明報專訊】電影《挪威的森林》好不好看?

當然是動人的,那是每個人都曾有過的青春。青春的身段(你看男女主角的身子多麼單薄纖弱呀!),青春的眼睛(誰會不被男女主角的明亮眼神深深吸引?),青春的盼望(誰不曾像女主角般情深款款對心上人說「你要永遠讓我快樂啊」?),如此或如彼的青春夢想與現實,我們或多或少都有過或都渴求過。在每個人的心底,隱隱約約都有一座覆蓋著雪粉的森林,等待我們發掘與欣賞。

日本學者黑古一夫曾經如此描述村上春樹的青春筆觸﹕「所有人物彷彿都被裝到兩個叫做『青春』的真空包裝袋裡。」

透過透明的袋子,我們窺見自身的青春臉容。


電影確實拍出了小說原著的青春感,關鍵理由應是找對了主角,男的有著純純的臉純純的眼純純的鼻,甚至讓人覺得連頭髮都是純純如雪不會欺騙自己更不會欺騙女人;當他對你訴說天長地久,你便相信天長地久,相信即使你縱身跳下懸崖他亦早已躺在崖下等你。

女的呢,自亦各有一副獨特的五官。直子小姐是憂傷的,娥眉淺淺垂下宛如一溫柔的棉被,她在被下療傷靜養。小鼻頭經常微紅,映照著腮紅,永遠似在遠遠看見你的身影時便即流下眼淚。薄唇微啟,酷齒微露,彷彿有話欲說未說。青春在此展露了一場哀怨的美學,邀請你做觀眾。

至於綠子,那位嘴角向上彎翹得如永遠期待熱烈濕吻的綠子小姐,一張粉臉如滿地白雪,你捨不得去碰去摸,唯恐留下褻瀆的手印。臨近結尾有一場戲,她走近男主角,愈走愈近,愈近愈貼,男女之間迴旋激盪著兩股青春亂流,鏡頭定格在她的側臉,眼簾半閉,似在房間裡把窗簾掩上跟你說上半晚悄悄話,男主角竟有勇氣拒絕她,真是青春的最大證明;懵然不察生命苦短,行樂需及時。

一男兩女,加上另一位中女玲子,加上另一位浪子永澤,又加上漫天風雪和優雅音樂,五個人合奏了一齣青春之歌,從文字而影像,把你緩緩引入挪威的森林。這座森林到底有幾分神似村上春樹,無所謂,最重要的是能讓你感受青春和迷失青春,然後帶著滿肩雪花,步離戲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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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青春
文章日期:2011年1月6日
【明報專訊】如果我說電影版《挪威的森林》比村上春樹更村上春樹,會不會冒犯到一些鐵桿村上迷?
如果會,且慢生氣;當我這樣說,並不必然是褒詞。
原著小說寫的當然是青春,電影也確實拍出了濃厚的青春氣息,可是,銀幕上彷彿就只有青春,除了青春還是青春,沒有了,沒有其他了,故也遺憾地沒法把青春的最寶貴部分彰顯暴露。
青春之寶貴,在於容易失去、轉眼失去、當你稍為意識到青春的存在便意味青春行將失去或已經失去;唯有把青春放置在斑駁的幻滅圖譜上,才看得見青春的價值。
此或所以小說的開場章節是動人的回望,卅七歲的男主角坐在波音747機艙座位上,飛機降落在德國漢堡機場,機外陰雨深寒,禁煙 燈號熄滅,天花板的揚聲器開始輕聲播出背景音樂,是披頭四的《挪威的森林》,勾動了他的懷舊情緒,他「頭脹欲裂,彎下腰用雙手掩住臉,靜止不動」,其後音樂換成Billy Joel的曲子,男主角「抬起頭眺望浮在北海上空的陰暗烏雲,想著自己往日的人生過程中所喪失的許多東西。失去的時間,死去或離去的人,已經無法復回的情感」。接下去便是對於一九六九年秋天的回看,男主角未滿廿歲,哀傷地站在青春邊緣。
村上小說幾乎從不欠缺回望情節,時間和空間的座標都是他急欲衝破的圍牆,牽著讀者的手,一起衝過去。他筆下的男女主角總在不同的座標之間遊走,由此帶出種種迷離故事,人能跟羊豬貓狗以至石頭說話,人能看見天上的兩個月亮,人能在高速公路的奇幻出口裡逃脫,他在時間和空間的迷宮裡兜轉尋覓,或許唯有如此,才可以看清楚每個生命段落的真正意義或原來根本沒有意義。
村上之於書寫青春,亦如此。他從時間的消逝出發對比青春之虛無,故更能催發人們對青春的眷戀;電影版《挪威的森林》則刪去了開首之回望,也淡化了青春的錯敗情節, 只留下了美麗和浪漫,難免流於蒼白。
因此我說,電影版變成了不懂節制的村上春樹,比村上更村上,over了,說好聽一點是村上-plus,也就變成唯美派,其實反而有點不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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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號的森林
文章日期:2011年1月7日
【明報專訊】電影版《挪威的森林》用視覺效果表達直子的死亡,影像單純而震撼,一雙腳掌吊掛在森林半空,皮膚是乾燥而啞黑,就是死亡的顏色了;就是死亡了。

哀傷的青春以死亡做為句號,女主角親手寫下這個標點符號。當你具有尋死的意志,其實誰都救不了你。

然而影像終究跟文字有一段距離。是的,作為嗜讀宅人,我們必須承認自身對於文字的偏袒傾向,在銀幕上才剛看完一雙腳掌,下一秒,便是晴天白日了,情緒還來不及沉澱消化,還來不及理解死亡是怎麼一回事,眼前世界已然百般有異;情緒唯有跟著走。

書頁裡的空間有著詭異的彈性。書本面積很小,小到可以捧在掌中,但能容納比銀幕更寬闊的宇宙,因為它具有時間的維度,你可以停下來,倒回去,反覆細味作者想對你訴說的話語。還嫌不夠?你還可以抄寫。可以攤開紙,提起筆,逐字逐句把話語抄下來,運筆時流轉於手指之間的勁道便是你跟作者之間的對話強度,如電流,把你周遭的圍牆統統震倒,這畢竟是可以定格和迴轉的DVD或streaming所難比擬。

所以當讀《挪威的森林》至第二章時看見渡邊說「死不是以生的對極形式,而是以生的一部分存在著」,我們難免調慢讀速以便沉靜地迎接即將來襲的悲傷故事;當讀到第十一章直子死亡時,我們更忍不住跟隨渡邊的自我話語而沉溺於死亡意義,「我和死者一起活著,在那裡直子是活著的,跟我交談,有時也互擁抱。在那裡死只不過是構成生的許多要素之一。直子包含著死而依然在那裡繼續活著,而且她對我這樣說﹕『沒關係,渡邊君,這只不過是死噢,你不用介意。』」。

把書本閤上,我們彷彿站在海邊、林邊,彷彿遠遠看見直子的垂吊身影,彷彿窺覺到那本來應該死寂的臉容其實懸掛著曖昧的笑容,似是舒坦解脫,卻又有幾分憐憫之色,恐怕是在憐憫我們仍在人間浮沉。

直至讀到全書最後一句,我們變成了手執電話筒的渡邊,迷失於「我現在在哪裡呢?到底是哪裡?」的無窮問號之間。挪威的森林其實就是問號的森林,叩問青春,讀者在森林裡迷途,儘管青春不再,但仍走不出來。永遠出不來。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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