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2011

a link:雙雪濤《飛》

《中國時報》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作品
創作緣起 對於飛翔的渴望
雙雪濤  (20110105)

寫「飛」的初衷,一方面是緣起於一個「井」的意象,我常想,一個人坐井觀天何其痛苦,但如果有人告訴他井外無天又是怎樣一副光景呢。自小讀書,產生一種恐懼,因為經常發現所學到的知識經常不是線性的,而是折返式的,之後學到的知識唯一的作用便是反對前面的知識,就落下了怨恨,覺得篡改歷史者就算情有可原也應遺臭萬年。所以作品中充滿了對歷史的懷疑和對英雄的反問。另一個緣起之處,便是對人對人的奴役產生疑問,不知道我們東方人是不是永遠走不出這個圈子,權力對人的戕害到哪一天才能終止。最後,我要說的是,這部小說最重要的源頭是,我相信,人的身體裏藏著對飛翔的渴望。


雙雪濤  (20110105)
故事大綱
雪國一面為海,一面為斷谷,據傳斷谷中有谷妖出沒,乃是煉獄之門。蕭朗和默是雪國的囚犯,一次大雪裏相識,兩人因為生有翅膀而被沒有翅膀的雪國人奴役,終生都囚於斷谷旁的井下,叫做翅鬼。而蕭朗相信他們來自於一個地方,這個地方溫暖如春,而且有翅膀的人受優待,沒翅膀的矮子是奴隸,便以默為助手準備從井下鑿開一條通道飛走,未想被一個無名的女孩從半空中砸落,斷了一翅不說,雪國的輪井馬上來臨,再無時間逃跑,通道也要被人發現。可這次輪井十分不同,所有成年翅鬼被從井裏提出後,集中在一座黑色的大殿裏,一個叫嬰野的王站出來說,他的父親霽王被谷妖刺死,因為翅鬼們勇力過人,所以他賜他們軍人的身分,從此不再為奴,只需為他效命,入谷捉拿刺客。當場便比武點將,蕭朗使詐奪魁,得以統領翼靈軍。可嬰野十分聰明,他似乎也知曉雪國和雪國人的來歷,便把蕭朗傳去割了他的翅膀,想讓他做個真正的雪國人。蕭朗表面答允,內心卻還是想逃,他把默放回井下,讓默和砸中他的女孩兒小米,連同谷下溫順的火鳥在谷中策應,小米對蕭朗一見傾心,默雖膽小,可對蕭朗卻是又敬又怕,便都應允。最後是一場血戰,蕭朗本意是想犧牲整個翼靈軍搭一條繩橋,助他逃走,可看見擁他的翅鬼們全軍覆沒,蕭朗大感生趣索然,和小米一同墜入谷內,默以搏命的勇武將嬰野撞下谷中,之後順著繩橋爬到對岸,發現一切正如蕭朗所想,可惜他已經無法見到。

 一
 我的名字叫默,這個名字是從蕭朗那買的,蕭朗要了我六個蠶幣,那時候我們雪國只有兩種貨幣,蠶幣和娥幣,三千蠶等於一娥,所以一般老百姓是沒見過娥幣的,據說娥幣是用熟銅熔出的飛蛾模樣,反正我是沒有見過。
 一個蠶幣能買一大筐雪梨,你們不知道什麼是雪梨吧,雪梨是雪國冬天唯一的糧食,一筐雪梨能讓一家三口在井下活上六天到七天。所以,蕭朗這小子實打實的敲了我一筆竹槓,一個名字,而且只有一個字,要了我六筐雪梨,媽的,他當時還振振有詞:
 「你有了名字,等你死的那天,墳上就能寫上一個黑色的『默』字,走過路過的就會都知道,這地方埋著一堆骨頭,曾經叫默,這骨頭就有了生氣,一般人不敢動它一動,你要是沒有名字,過不了多久你的墳和你的骨頭就都被踩成平地了,你想想吧,就因為沒有名字,你的骨頭就會被人踩碎粘在鞋底,你不為現在的你著想,你也得為你以後的骨頭著想。」
 他一說完,我渾身的骨頭就吱吱作響,好像要跳出來替我發言,我趕緊說:
 「蕭朗,閉嘴。」
 然後我掏出六個蠶幣說:
 「我買了,你告訴我『默』字是什麼意思,怎麼寫。」
 蕭朗接過蠶幣,挨個看了看,當時蠶幣有贗品存於世上,真的蠶幣活蠶鍍鐵,黑色裏有淺淺的白痕,而贗品死蠶鍍鐵,只有通體的黑色,找不到白痕。蕭朗找到六條清晰的白痕之後,掏出一片鋒利的像刀一樣的石頭,說:
 「你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和我的話一般多的翅鬼,所以我給你取名為默,意思是:少說兩句。實話講給你,我真的接受不了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這麼貧嘴的翅鬼。最重要的是,我想和你交個朋友,如果我們倆都搶著說話,那麼我們的交談就會雜亂無章,如果我說你聽的話,我想我們會交情日篤,你想我把你的名字紋在哪?」
 我環顧全身,說:
 「如果你的刀法不行,你把它紋在我脖子上,如果你的刀法可以,你把它紋在我右臂吧。」
 他把石頭一揮,說:
 「右臂給我。」
 從那之後,我的右臂上有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字,之所以模糊不清是因為在紋上去的過程中,他出現了幾次筆誤,可是後來他一直堅持那不是筆誤,「默」字的寫法就是那麼循環往復的,我不和他爭辯,他說的對,如果我們都搶著說,就交不成朋友了。
 這次交談我記得異常清楚,那時我們就站在漫天飛揚的大雪裏,剛剛進入雪國的雪季,雪國上千口井的井口需要修葺,而這時候所有的雪國人都已經入井了。
 雪國一年裏有九個月是在雪季,到了雪季如果還待在地上,要麼被凍死,要麼被餓死,於是雪國人就發明了井,雪國遍佈大小的火山口,地下十分溫暖,雪季來臨的時候雪國人就住在井裏,雪國有數千條蜿蜒的地下小溪,把一口口井連了起來。雪國人在地上的三個月除了曬太陽就是去山上打獵,採摘足夠九個月吃的雪梨。所以到了雪季還能夠待在地上的只有我們翅鬼,除了我們相對強壯能對抗寒之外,還因為我們從出生那天就是囚犯。你們的書上沒提過翅鬼這個名字吧,提到的是翼靈。雪國人絕大多數都是雙手雙足一個腦袋,謂之五體,雪國人描述崇拜常說五體投地,意思就是這五個地方全都著了地,就像我現在做的樣子,其實就是磕頭,可你們瞧見了,我除了這五體還有兩體怎麼也著不了地,這就是我的翅膀,你們當然可以嘲笑我,不用偷偷的把嘴捂起來,我的翅膀確實又醜又小,和你們的翅膀比不了,可是當年在雪國的時候,這一對小小的翅膀就足以讓我服一輩子的苦役,成為終生的囚徒,因為整個雪國八十幾萬雪國人,出生的時候帶著這麼一對小翅膀的人不足三千人,我們的出生通常被解釋成不祥之兆,雪國人認為一個家族如果出現了帶著翅膀降世的孩子,肯定是因為祖上和谷妖有染。根據傳說,谷妖通體漆黑,雙爪雙足雙翅。它們被認為來自雪國最南面的大斷谷之中。雪國三面環海,海上漂浮著碩大的冰山,雪國人有幾次造了幾艘大船想出海碰碰運氣,可是無一例外都是剛剛啟程就是被飛快移動的冰山撞破,沉入冰水化作淤泥,而南面是一望無際的大斷谷,之所以一望無際是因為斷谷下面常年向上升騰著霧氣,在斷谷中漂浮,你眼力再好,也看不見對岸是什麼樣子。斷谷中還經常傳來飄渺的歌聲,傳說很久以前有人尋聲走進,被黑色的鐵鉤鉤入谷中,男人再沒生還,女人被弄的渾身烏青扔在崖上,有的回到家中竟然誕下嬰孩兒,其他處與雪國人無異,只是背上多了一對黑色的小翅,等嬰孩長大,小翅亦長,可是明顯跟不上身體其他部分發育的速度,所以帶翅的嬰孩終其一生都是飛不起來的,只是除了小翅的四肢比常人力大,而且脾性暴戾,好鬥,善戰,但短命,據人說壽命最長的翅鬼活了二十九歲。我從沒有見過谷妖,也不知道第一個翅鬼是不是這麼降生的,但是大斷谷裏的歌聲我是聽過的,美的很,像是谷中的風吹動著某種琴瑟,而這琴瑟是一種生靈,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蕭朗說我因為無知而多幻想,我只見到在大斷谷的邊上修起來了綿延的長城,修這座長城的時候死了很多人,包括上千的翅鬼,多虧當時我還小,連一塊像樣的石頭也搬不起,只配被鎖在井底,聽地面上沉重的腳步聲,可是修之前和修之後都沒有見到有谷妖來犯,長城就像一個側臥著等著客人的娼妓,客人一直沒有來。
 其實按照雪國一直以來的刑罰,我們這群翅鬼應該生下來就投進冰海,因為我們是谷妖的後代,是不祥的怪物,而且事實證明一旦我們成年便力大無比,徒手就能將一個雪國人撕成兩半,若是有趁手的兵器,幾十個雪國戰士也進不得身前,翅鬼又天生的矯健,飛跑起來任何一個雪國的生靈都休想追的上,只有一種生靈能追上一個逃命的翅鬼,那就是另一隻更怕死的翅鬼。所以我們本應該是出生即死去的,在這世上只有短暫的一瞬,便又墜入無際的幽谷,每當我說起這些,蕭朗就不屑的撇嘴,說:
 「默,命本就是兩段無邊黑暗中間的一線光亮,和之前和死後比起來,你基本上等於沒活過。」
 且不說蕭朗的怪論,單說我們為什麼從溺死變成終生苦役。因為雪國有一冊祖上的天書,此書是國君的信物,雪國的每一個國君登基的時候都要手持天書,面北而誦,因為雪國人相信他們是從北海上漂渡而來,他們的同類正在北海那面的花花世界苦苦的等他們回去,而這冊天書就是從北海那邊帶過來的唯一一本書籍,這些不是天書上寫的,都是雪國的前輩們通過各種各樣的蛛絲馬跡研究出來的,而天書上能夠朗誦的文字很簡短,是封皮上的兩個字:嬰語,之後一冊國書裏都是一些奇怪的符號。雪國有史近一千年,每一任國君都宣稱自己破解了天書,然後根據天書裏的旨意統治四方,有人說天書告訴他要多多納妾,他便娶了幾個百個妾擺在宮中,他還說根據天書的旨意他應該每天都趴在妾的兩腿之間傾聽上天說給他的耳語,於是他就這麼暴斃在一個妾的兩腿之間,妾嚇的屁滾尿流,這個國君的屍體據說到了入土的那一刻,還隔著棺材發出臭烘烘的味道;有人說天書告訴他,他的身邊多是小人,每個小人想篡他的權,要他的命,這個國君在位的時候,雪國相對比較平靜,老百姓活的自由自在,因為朝廷裏的官員已經被殺的差不多了,殺到後來終於有人篡了他的權,這場殺戮才停下來,據說他臨死的時候說:天書果然沒有騙我。
 到了我出生之前,霽王即位,他宣佈,從今往後,雪國沒有死刑,因為天書上說,殺人者一般無異,原因不查。你因為貪財而殺人,我因為你殺人而殺你,你因為姦淫而殺人,我因為你姦淫而殺你,我和貪財者姦淫者無異,統稱殺人者。所以我和蕭朗這些霽王即位之後出生的翅鬼,得以保命,改為井役,就是終生被鎖在井下,出井也是做些雪國人無法承受的苦役。
 當然關於天書的這些都是我從蕭朗那聽來的。
 那次修井的勞動是我第一次見到蕭朗,那天他被一個兵從遠處牽過來,人影被大雪遮得影影綽綽,我看見他嬉皮笑臉的和那個兵說話,兵開始一臉木然得牽著他走,如同牽著其他翅鬼一樣,像牽著牲口,走了一陣子,兵的臉皮上開始有了若隱若現的笑容,手上的力道也不像開始那樣粗魯,等他到了近前,兵把拴在他脖子上和兩隻腳之間的鐵鏈除下,扶了一下腰間掛著的雪弩,說:
 「別耍花樣,否則把你射在地上。」
 蕭朗給兵鞠了一躬,說:
 「謝謝大人,我一定老實,一看您老佩戴雪弩的樣子,就知道您是神射手了,小鬼還想多活些時日呢。」兵歪嘴一樂,把衣襟緊了緊,躲在背風處抽起谷草,味道清香悠遠,饞的我直愣愣得看,後面牽著我的兵毫不遲疑的給了我一腳,我趕緊低下頭幹活。蕭朗挨著我,小聲說:
 「我叫蕭朗,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
 「我沒有名字,你怎麼會有名字?」
 他一邊把井邊的雪鏟得發出刺耳的響聲,一邊說:
 「我從小特別內向,成天在井下待著想不內向也難啊,我就給自己取名叫做朗,意思是別自己擠兌自己了,開朗點,再怎麼說,咱們還比這幫雪國人多一對翅膀呢,跟你講,身上的零件都不是白長的,上天自有深意。」
 我說:
 「怪不得你能讓那個兵除了你的鏈子,你話真多。我也愛講話,但我不願意和別人講話,我在井下待的悶了就自己跟自己講話,挺好玩的,講的久了我就覺得身邊多出一個人來。」(1)
在我二十歲的一天,我看見了一隻我所見過的最大的蟲子,它大的像一隻山上飛跑的鼠,體積至少大過了我的腳,六隻粗腿,黑色的甲殼借著從上面下來的微弱陽光閃閃發亮,我不知道它的殼下是不是有翅膀,看來它應該是能飛的。

 他說:「那多浪費啊,你以後有話就講給我,我願意說話也願意聽人講話。」

 我說:「好,現在我想說,我真想抽一口谷草啊,能讓我抽一口,在這雪地裏幹上十天不吃不喝我也願意。」
 蕭朗說:「別著急,聽說咱們這修井的活得幹上三十幾天,這些兵很好對付,他們的弱點就是他們瞧不起我們。現在,我們倆不要講話,要是把他們惹煩了,別的事情就不好辦了。」

 我馬上住嘴,手上加勁,賣力幹活,時不時地我會瞟蕭朗幾眼,他目不轉睛地幹活,我也不甘示弱,過了一會我發現,他面前的堅冰沒有什麼變化,原來他在想事。我發現,蕭朗的模樣十分英俊,他沒有大多數翅鬼那陰鬱的眉骨和尖利的下巴,也沒有大多數雪國人那低矮的鼻骨和狹小的眼睛,他的模樣讓我驚訝翅鬼竟然也能氣宇軒昂,而且他的翅膀比我們的都大。

 第二天,我又看見蕭朗遠遠地向我走來,原來他每天來得都比我們晚一點,走到我的身邊他裝作不認識我,若無其事地和他的兵攀談,兵一邊幫他除下他的鏈子一邊聽他講:「大人,上古有個傳說不知道您知不知道,這也是小人從風裏聽來的,不知道做不做得准。」

 兵把卸下的鏈子擎在手裏,問:

 「說來聽聽。」

 蕭朗接著說道:「聽說在上古的時候谷草是一種神物,不像現在只要爬的上高山就能采到,那時候谷草長在大斷谷的崖邊,所以得名谷草了。」

 兵定睛瞧著他的嘴巴,問:「那為什麼說是神物呢?」

 蕭朗說,「傳說吸食谷草之煙能激盪血脈,讓雪國人的精神高亢,有的時候,據說房事都厲害了幾分呢。但是,之所以稱之為神物是因為谷草的神力只局限於純正的雪國人享用,如果是翅鬼吸食谷草,只要超過十口便立時毒發身亡。」

 兵把眉毛一挑,說:「有這等事,我便不信了。」

 蕭朗挨到兵身邊小聲說:「我旁邊的這個翅鬼看著就讓人討厭,我們可以拿他一試。我前一陣子在雪地上拾到一蠶,我願拿這一蠶和大人打賭。」

 兵當即將蕭朗按在雪地上,渾身上下搜了個遍,連翅膀底下也摸了幾把,一無所獲,蕭朗盯著兵的眼睛,說:「這一蠶就在我身上,可是您找不到,大人願意和小人一賭嗎?」

 兵哼了一聲,掏出一蠶說:「我賭他死不掉。」

 蕭朗從地上爬起來說,「大人,不是小人多事,小人是替您著想,萬一小人僥倖贏了,這小鬼死在當場,若還是帶著鏈子,上頭有人問起來為什麼死了一個壯力,您也不好交待,若將他鏈子除下,讓他自己吸食,周圍的翅鬼都可作證您是體諒我們小鬼,是他自己不爭氣,要搶您的谷草來吸,結果吸死了。我便第一個可以作證。」

 於是我平生第一次吸食谷草,因為吸得急了,差點嗆死,我後來問蕭朗,「要是我當時嗆死了,你不就贏了一蠶幣?」

 他說:「你覺得他能給我嗎?」

 等我把氣喘過來,站直了,眼裏泛著淚花,提起鏟子繼續幹活,蕭朗恭恭敬敬從腳下的雪裏刨出一蠶幣遞給兵,兵笑著接過蠶幣,問:「你這個小鬼什麼時候藏的?」

 蕭朗說,「您把我按在地上的時候,大人。」

 不久到了苦役的最後一天,蕭朗蹭到我身邊對我說:「你的井在長城邊上?」

 我說:「對,你的井也在那邊吧,我看你每天都從那邊走過來,你怎麼知道我也住在那邊呢?」

 蕭朗說:「你鞋上粘著長城那邊的黃土。你的井是緊挨著長城那一排嗎?」

 我說:「對,我每天晚上都能聽見大斷谷裏的歌聲。」

 蕭朗繼續問:「你的井從東向西數,是第幾個,你可記得?」

 我說,「這我怎麼記得?延著長城從東向西有幾百個囚翅鬼的井。」

 蕭朗說,

 「你連自己家在哪都不知道你還覺得挺道理的。不和你說這些,你總知道你的井大概是居中是偏東還是偏西吧?」

 我說,「我從沒有覺得我的井偏東或者偏西,那就應該是居中吧。」

 蕭朗又問:「你注意過你井下的溪水有黑色的石塊嗎?從上游沖過來的。」

 我說:「有啊,還挺大的,我估計是從井壁上掉下來的。」

 蕭朗問,「多大?你用手比劃一下」

 我比劃了一下,「一拳那麼大吧。你今天怎麼這麼多問題?」

 蕭朗說,「再見吧,默。」

 這是修井的苦役中,蕭朗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雪季來了。我的井底除了我就是正在腐爛的雪梨,我的腿和我的腳都被雪梨壓在底下,伸展不開,每個雪季我都是這麼過來的,和發臭的雪梨睡在一起,因為給我們翅鬼的井實在是太小了。

 當我剛剛十二歲,被送入井下的時候,已經感到井的狹小,那時候我二十二歲,比十二歲的時候健壯了三圈,即使在春季的時候,我的腿也得蜷著,胳膊靠在井壁上,一覺醒來渾身都是麻的,我就把兩腿蹬在井壁上,沿著井壁向上爬,隨著我年齡的增長,我能夠爬得越來越高,但是翅鬼的井比雪國人的井要深的多,我向上爬了成千上萬次,從來沒有看見過井蓋和井鎖,爬的最高的一次差不多看見了了井蓋的欄條透過的太陽的形狀,只看見一個模糊的圓圈。因為上去的時候我用盡了所有力氣,所以我幾乎是沿著井壁摔下來的,砸爛了好多的雪梨,那一個月我都在貼著井底,舔舐梨漿,舌頭幾乎磨出了繭子。所以說,我是翅鬼裏相對健康的一個。我討厭無趣,我會想方設法和自己做遊戲,聊天,猜謎,攀爬,或者唱歌。而大多數翅鬼二十出頭就玩完了,翅鬼過了二十五歲會突然衰老,也許是四周的井壁壓壞了他們的身體和心,加上經常要做沒完沒了的苦力,還有吃這些雪國人扔掉的爛雪梨。大多數翅鬼只求能死的體面點,幾乎每個翅鬼都會祈求能夠死在地上而不是井下,如果在幹苦力的時候累死,至少還能被人看見,找個地方埋掉,如果在雪季死在井底下,就會和雪梨一起被蟲子吃掉。尤其是像我這樣住在長城邊上,接近大斷谷的翅鬼,最害怕的就是奇大無比的蟲子趁我睡覺的時候咬我一口或者把雪梨吃的亂七八糟。大斷谷附近的蟲子比雪國其他地方的蟲子大的多,甲殼也堅硬的多,而且如果你在我的井裏捉一隻蟲子仔細觀察,你會發現它是有牙的,鋒利的兩排,其他地方的蟲子吃東西靠的是用舌頭舔來舔去,我這兒的蟲子會撕咬。所以從我下井那天起,一直在和蟲子搏鬥,不讓他們咬我,不讓他們吃梨。我殺了不計其數的蟲子,讓他們在我的井下橫屍遍野,蟲子也吃了我不計其數的雪梨,讓我經常要餓著肚子出井幹活。

 在我二十歲的一天,我看見了一隻我所見過的最大的蟲子,它大的像一隻山上飛跑的鼠,體積至少大過了我的腳,六隻粗腿,黑色的甲殼借著從上面下來的微弱陽光閃閃發亮,我不知道它的殼下是不是有翅膀,看來它應該是能飛的。我拿起準備好的石塊想把他拍扁,我心想,這麼大個兒的蟲子,不知道要拍上多少下才能把他拍扁。如果他撲過來,我就把石頭塞進他的嘴裏,然後把他摔到牆上去。蟲子也盯著我看,看起來沒有要衝過來的意思,我聽見它的肚子咕嚕嚕的叫,看見它的眼睛一直在偷看我身邊的挑揀出來的比較光滑完整的雪梨。我想,你長這麼大不容易,在我們翅鬼的井下亂竄估計一直沒有好果子吃,如果你不是想吃我,只是想吃口梨,我可以接受。我從身邊拿起一隻看起來不錯的雪梨,扔到他的面前,他看也不看就把雪梨撕碎,然後一點點的舔到嘴裏。從那以後,它經常到我這裏要梨吃,我會經常從自己的口糧裏扣出一點留給它。別說我好心,我並不想餓著肚子,養個寵物,自從這只大蟲認了我這個朋友之後,任何偷吃我雪梨的蟲子被它發現,都要咬死,後來,吃梨的就只剩下我和它,我一點也沒吃虧,還小賺了一點。(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