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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子哪能無情事﹖
與其﹐為外人齷鹺編排﹐不如為情自為文。大才子蔡元培﹐如是了﹔大才子魯迅﹐如是了﹔當然﹐還有胡適。
這是﹐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無不仰慕的蔡老元培﹐半個多世紀前的情事。讀之﹐惟有﹐心向往之。
世紀初﹐小女子在北大讀書﹐日日經過未名湖側小樹林里蔡老的雕塑﹐“自由”二字就這樣﹐隨著春日里的楊柳熏風﹐點點滴滴浸入皮骨了。
未名湖畔開風氣-蔡元培的事業與婚姻
蔡登山
87 年 4 月 19 日
蔡元培主持北大,為中國學術開一新紀元。在婚姻關係上,則從傳統的大男人主義思想,轉變為倡女權、撰寫「夫妻公約」,又提出驚世駭俗的「徵婚條件」,在那個保守的年代,提倡男女平等與婚姻自由。
一九九八年五月四日是北大建校一百周年,北京古老的皇城外,河邊上的垂柳依然掩映著故宮的角樓。離這兒不遠,是當年的「沙漢」,老北大的「紅樓」依然默立在路旁。而歲月易逝,八十年彈指已過,當年健者如今俱往矣,如蔡元培者,也只剩文獻可尋覓了。作為蔡元培的學生、老朋友,又幾度因蔡氏辭職或出國而代理過北大校長的蔣夢麟曾說:「如果你將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面,漣漪就會從此中心向遠處外擴展開去,在五朝京都的千年古城北京……維新的浪潮已經消退成為歷史。在這平靜的古都裡,只剩下一些貝殼,作為命運興衰的見證者。但在北大聚集著含有珍珠的活貝,它們注定要在一代人的短暫期間為文化思想作出重大貢獻。把叛逆知識份子的石子投入死水的,便是一九一六年成為北大校長的蔡元培先生。」
把死氣沉沉的北大變成一個生動活潑的戰鬥堡壘
蔡元培自己說:「居北京大學校長的名義,十年有半;而實際在校辦事,不過五年有半。」若細究起來,去掉辭職、出國多次,躬親視事不過四年,在整個一世紀的歷史中,也不過廿五分之一;而以此四年之力,「把北大從一個官僚養成所變成名副其實的最高學府,把死氣沉沉的北大變成一個生動活潑的戰鬥堡壘。」(馮友蘭語)其功不可謂不巨。雖然,蔡先生一生可資談論者不少,如從「怪八股」中舉、點進士、授翰林的仕途得意,到「張園演說」成為「革命巨子」;從驚世駭俗的「徵婚條件」到一往情深的<祭亡妻黃仲玉>;從「民國教育總長」到中國第一個國家科研機構「中央研究院」院長;從《中國倫理學史》到《石頭記索引》……然而這一切比起他執掌北大,都顯得微不足道。梁漱溟曾說:「核論蔡先生一生,沒有什麼其他成就,既不以某一種學問見長,亦無一椿事功表現。」又說:「只在開出一種風氣,釀成一大潮流,影響到全國,收果於後世。」梁氏前論容有爭議,後評則允稱知言。吳敬恆則以蔡元培和章太炎相比,指章為「學人」,而蔡為「學人兼通人」,然後說:「學人難,惟通人更難,學人守先待後,通人則開風氣者。」
論者指出,以清末翰林而身預光復會、同盟會,成為雙料革命,蔡元培是第一人;以開國元勳入主教育部,進而把畢生精力貢獻於教育事業,倡導「學術自由」,致力現代科學,蔡元培又是最徹底的一個。滿清由戊戌的「失民心」,終致辛亥的「失天下」,在這樣的時勢背景下,不難理解蔡元培的籌組光復會、加入同盟會,乃至試製炸彈,力主「暗殺」與「暴動」的種種舉動。戊戌之際,在他看:以中國之大,積弊之深,不在根本上從培養人才著手,要想靠幾道上諭來從事改革,把腐敗的局面轉變過來,是不可能的。「康黨之所以失敗,由於不先培養革新之人才,而欲以少數人弋取政權,排斥頑舊,不能不情現勢絀。」因此蔡元培顯然注意到避免「不動」或「盲動」這兩種態度傾向,以為社會革命與文化啟蒙這兩大任務不可以互相替代。他的眼光不見得特別犀利,但卻較他人深遠,於是他把目光落到教育上─興亡重溫百年計。論者以為「以傳播新知、開通風氣、啟迪民智、進化民德為宗旨的啟蒙者,雖然在近代中國新知識份子中不難開具一長串名單,但就用力之巨、歷時之久、收效之著而言,嚴復之後,蔡元培與張元濟無疑是一時瑜亮、並世雙峰。張元濟之於商務印書館、蔡元培之於北京大學即為明證。」
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並包主義 呂思勉說:「孑民先生主持北大,所以能為中國學術界開一新紀元,就其休休有容的性質,能使各方面的學者同流並進,而給予後來學者以極大的自由,使與各種高深的學術都有接觸,以引起其好尚之心。」用蔡元培自己的話說,不外「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並包主義」。二者互為表裡彼此依托,然「思想自由」如蛇行草間,隱然難察;而「兼容並包」卻在在存人耳目,博得滿堂喝彩。人們說到當年北大一時之盛的師資,從陳獨秀、李大釗、胡適,到辜鴻銘、劉師培、黃侃,從「五馬三沈」到周氏兄弟,都會讚一聲「雅量」。蔡元培說:「無論為何種學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以故,尚不達到自然淘汰之命運,雖彼此相反,而悉聽其自由發展。」雖說「兼容並包」乃「世界各大學通例」,但當時能恃此點鐵成金者,惟蔡元培一人。梁漱溟把這歸因於蔡元培的「器局大、識見遠」,他說:「除了他意識到辦大學需要如此之外,更要緊的乃在他天性上具有多方面的愛好、極廣博的興趣。意識到此一需要,而後兼容並包,不免是人為的(偽的);天性上喜歡如此,方是自然的(真的)。有意的兼容並包,不一定兼容並包的了;唯出於真愛好,而後人家乃樂於為他所包容,而後儘管複雜卻維繫得住。──這方是真器局、真度量。」真是道出其中三昧,語語中的。
對於蔡元培之評價,可說譽辭千篇,毀過無一語。諸如吳敬恆、蔣夢麟皆以「完人」稱之。然綜觀其一生,卻也面對種種艱難的選擇。他說自己是個理想主義者,在某種意義上他守住了「不棄不執」的理想,然而關於他的抱負,不管濟世明德或學術志向,似乎多所挫折。他的屢而去國、歸國,似乎正表明他與現實的痛苦關係:有所離而又無法離、無法大有所為而又要有所為。論者指出,他不得不承擔起一種矛盾的雙重命運:一方面是參與型的「行動人物」,另一方面又是超越型的「觀念人物」;一方面是思想和知識的固有理路,另一方面是現實社會問題的緊迫要求;一方面是現代價值觀念的吸引,另一方面又是非理想狀態的「犧牲」;兩難的衝突,造成難以擺脫的心理焦慮和歲月蹉跎。(吳方語)是令人惋惜的。
倡女權,撰寫「夫婦公約」 「嗚呼!仲玉,竟舍我而先逝耶!自汝與我結婚以來,才二十年,累汝以兒女,累汝以家計,累汝以國內、國外之奔走,累汝以貧困,累汝以憂患,使汝善書、善畫、善為美術之天才,竟不能無限發展,而且積勞成疾,以不得盡汝之天年。嗚呼!我之負汝何如耶。」「汝愛我以德,無微不至。對於我之飲食、起居、疾痛、痒,時時懸念,所不待言。對於我所信仰之主義,我所信仰之朋友,或所見不與我同,常加規勸;我或不能領受,以至與汝爭論;我事後輒非常悔恨,以為何不稍稍忍耐,以免傷汝之心。嗚呼!而今而後,再欲聞汝之規勸而不可得矣,我惟有時時銘記汝往日之言以自檢耳!」這是在一九二一年一月九日,蔡元培在歐洲得蔣夢麟、譚熙鴻電,驚悉夫人黃世振(仲玉)病逝北京法國醫院後,和淚手撰<祭亡妻黃仲玉>一文中的兩小段,字字血淚,可見鶼鰈情深。蔡元培生於一八六七年,在二十三歲時遵兄長之命與王昭女士結婚。王昭,浙江稽會人,大新郎一歲。婚後兩人的生活,並非如鼓琴瑟,相敬如賓,由於王昭「有潔癖,坐席、食器、衣巾之屬,非與同癖者或觸之,則懊憾欲死。睡則先去外衣,次去裙,必以濕巾遍拭髮及衣衽,蓋十年如一日。其始歸也,余惡其繁瑣,常與之爭,君又尚氣,又不受怫逆之詞。余好奢,而君持之以儉。余不欲近細事,而君持之以勤。余於時持嫁從夫之義,時有以制裁之,君雖不能不相讓,而心滋不悅,以是得肝疾。」(蔡元培<悼夫人王昭文>)其時蔡元培仍未能擺脫傳統的大男人主義思想,仍持有「出嫁從夫」之觀念。至一九○○倡女權,撰寫「夫婦公約」,其後「伉儷之愛,視新婚有加焉」。可惜好景不長,半年後,王昭去世,得年三十五歲。蔡元培揮淚撰文為悼,情詞悲切,飲人不忍卒讀。
王昭去世後經年,友朋多勸蔡氏續娶,並為之媒。但蔡元培在<自寫年譜>中說:「我那時提出五條件:(一)天足者;(二)識字者;(三)男子不得娶妾;(四)夫妻意見不合時,可以解約;(五)夫死後,妻可以再嫁。同鄉的人,對於(一)(二)兩條,竟不易合格;而對於(四)條又不免恐慌,因而久不得當。有林君為言都昌黃爾軒先生之次女天足,善書畫。黃先生方攜眷屬需次杭州,可托人探詢。我適與童君又往臨安,抵餘杭,薄暮,童君識余杭某局長葉祖鄉君,往投宿。葉君設宴相款,我大醉,葉君諒我真率。晚餐後,葉君導觀大廳中所懸之圖畫,均極精細之工筆畫,款署黃世振,字亦秀勁。葉君說,這是我同鄉黃君爾軒之女,甚孝,嘗刲臂療大疾,工書畫。童君就告以我有求婚的意思,葉君慨然以媒介自任。後來借葉君之力,我得與黃女士訂婚,己丑□月結婚於杭州。」(案:己丑當為辛丑之誤,一九○一年十一月廿二日於杭州結婚。)婚後兩人如魚得水,夫人更是一賢內助。這段婚姻維持二十年,直到一九二一年一月一日黃世振去世為止。
惟卿第一能知我留取心痕永不磨
蔡元培第三次當新郎是在一九二三年,是年五十七歲,因夫人黃仲玉逝世已逾期年,家庭無人照顧,不能不續娶。但他的擇偶條件有三:(一)原有 相當認識,(二)年齡略大,(三)熟暗英文而能為研究助手者。屬意於愛國女學舊同學周峻(養浩)女士。周女士,南京人,在蔡元培主持愛國女學時,即來就學,又進承志、啟明諸校;畢業後服務社會多年,任教安徽女子師範、上海神州女學等校,時年三十三。蔡元培託前任愛國女學舍監杭州徐仲可夫人何墨君介紹,得周峻同意,於三月十五日在上海訂婚。七月十日在蘇州留園結婚。蔡元培<雜記>手稿記云:「午後三時,往周宅所寓之惠中飯店親迎,即往留園,四時行婚禮。」「客座設禮堂,音樂隊間歇奏樂。有客來要求演講,因到禮堂說此次訂(締)婚之經過。」十天後偕夫人周峻、女威廉、子柏齡赴歐,舟中曾賦詩一首云:「忘年新結閨中契,勤學將為海外遊;鰈泳鶼飛常互助,相期各自有千秋。」後由比利時移居法國,蔡元培一面埋首著述,一面協助吳敬恆(稚暉)、李煜瀛(石曾)辦理「華法教育會」、里昂中法大學事宜。一九二六年應北京政府教育部電促,偕夫人返抵上海。一九二八年四月任首任國立中央研究院院長,直至去世為止。周峻於相夫教子之餘,致力於繪事,她曾在布魯塞爾美術學校及巴黎美術專科學校政讀,一九二九年她在上海舉辦的「全國美術展覽會」上展出油畫<蔡元培半身像>,蔡元培親題七絕一首云:「我相遷流每剎那,隨人寫照各殊科;惟卿第一能知我,留取心痕永不磨。」可見伉儷情深。而周峻曾有和韻,其中有「天荒地老永不磨」一句。又一九三九年春,值周峻五十壽辰,蔡元培為詩以祝云:「蛩驅生涯十六年,耐勞嗜學尚依然,鳥居每恨圖書少,春至欣看花鳥妍,兒女承歡憑意匠,親朋話舊詡心田,一樽介壽山陰酒,萬千巖在眼前。」兩年前的冬天蔡元培帶著家人南下香港養病,島居的歲月,有著賢妻與子女在旁,峰火中他忍痛留下北大的顛沛,避地南來。一九四○年三月五日病逝,葬於香港仔華人永遠墳場。(關關﹕香港仔華人永遠墳場﹐背山面海﹐視野朗闊﹐不屈蔡君矣。)舉殯之日,全港下半旗誌哀。五四元老,新文化的保母就長眠於香江了。
北大轉瞬間已百年,其間幾度風雨幾度春秋,當年的「紅樓」已隔雨相望冷,甚至已沒有多少莘莘學子記得陳獨秀、胡適在這兒鼓動風潮,而更多的人穿梭在未名湖畔的叢樹幽林間,有著輕快的笑語。蔡元培塑像謙和地獨守著一片淨土,無論歲月的塵埃如何起落飛揚,黯淡了多少偶像的色彩;無論時間的流水如何一去不返,動搖了多少權威的根基。蔡元培卻魅力不減、風神依舊,只因他為新文學、新文化,但開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