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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聽文道創辦了本讀書雜誌《讀書好》﹐并就讀書訪問了小女子仰慕不已的董橋先生﹐真是很替文道高興。
以下全是轉載﹐
《讀書好》發刊詞
梁文道
http://www.books4you.com.hk/press.html
這是一本免費的讀書雜誌,當然想介紹大家多讀點書,但是我和我的伙伴們並沒有太大太崇高的理想,既不打算透過閱讀去為這個社會移風易俗,也沒想過要讀者們自強不息天天增值。可是我們依然希望你從今天開始,有空的話,多讀一點書;沒空的話,就把那點空閒找出來。
說起來,我已經變成一個職業「說書人」了。最初是十多年前在報紙上寫書評,後來去了香港三家電台主持讀書節目。去年才出了我的第一本書,是本書話;今年又在鳳凰衛視開了個每天介紹一本書的「開卷八分鐘」。每日的生活裡除了書還是書,為甚麼現在還要編一份讀書雜誌呢?難道我不累不倦嗎?
我們出這份刊物的理由和我用盡各種辦法去叫人讀書的原因是一致的,那就是讀書令人愉快。或者換一個比較粗俗但是更到肉更貼切的說法:讀書很「爽」。讀書為甚麼會「爽」呢?當然是因為我們總能在閱讀之中學到點東西,知道一些以前沒聽過的知識,感受到一些以前沒想過的體驗。然而這種「爽」卻不是來自於知識的增長和感性的擴充,換句話說,讀書的「爽」,並非源自身上增加了甚麼。
恰恰相反,我覺得讀書最妙的地方是它能減去一些東西。它透過知識的增長和感性的擴充減去了我們的無知與偏見。讀一本談伊斯蘭教的書,你將放下穆斯林都和恐怖主義有關的偏見;讀一本愛情小說,你或許可以從一段擾人的關係之中脫身。所謂啟蒙,指的就是光照黑暗,這是一段陰影漸去的奇妙旅程。人在這個歷程之中,能夠不感到枷鎖盡退的爽快嗎?
《讀書好》是免費的雙月刊。免費,英文可以叫做。我們希望在免費之餘,《讀書好》還能令你解放,使你自由,然後你就會和我們一起「爽」了。
當然,還得由衷感謝新鴻基地產集團的文化承擔,沒有他們的大大資助,我們這個包賠不賺的計劃是不可能實現的。我有理由相信新鴻基地產集團裡一定也有讀書讀得很「爽」的人。
歡迎大家來信提出意見和問題,我們還會為各位提供一項特別服務,那就是為你量身訂造一套讀書計劃。只要說出你的目標,和你付得出的時間,我們就會向你推薦合適的書目以及閱讀的重點。比方說你想在旅行之前先認識一下目的地的文化和歷史,我們可以設計一套閱讀方案,讓你在成行之前、在旅程之中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不要猶豫了,現在就來信吧。
本是舊聞,不過還是想在此節錄貼出一篇董橋專訪,文章來自上月出版的免費讀書雜誌《讀書好》,由社長梁文道執筆。雖然下面基本不算是甚麼節錄,但正如梁文開首所言,董橋身為《蘋果日報》社長,「極少接受媒體採訪」,加上採訪者並非乏乏,足堪細讀也。
梁:董先生,你之前在電話裏說不可能介紹你最喜歡的書,這是為甚麼?
董:因為老了,我就覺得沒有一本書是最好的。在我們老人家心裏面看,好書無非就是裏面有一些段落好,它不可能全本都好。比如說季羨林的書我肯定會看,它好就好在他寫出了那一代人經歷過的氣氛,氣氛是好的;然後是那些資料,對我們下一代人寫東西有用。
楊絳的東西也是一樣,文字當然好。但你說她的書算不算是經典?根本沒有經典這回事,書好的都是某一個段落好,某一個chapter好,或者是某一個conclusion好,它不可能完美。包括現在所有的經典,英國的、美國的,海明威也好,當你全部再重看的時候,就會發現瑕疵。
……
我發現,每一本書跟漂亮的女人一樣,我看到漂亮的女孩子,我會心動,我會想抱抱她,可是我不會想到要跟她結婚,當你靠近她的時候,你總是會發現一些缺點,你距離遠一點看的話,很漂亮,很迷人。書也一樣。
梁:你是不是年紀大了以後,眼光挑剔了。
董:所以這是老年的悲哀,也是老年的bonus。悲哀是沒有了年輕時候的,因為你看到的人生,不是那麼容易就有joyful的東西在裏面;它是你的bonus,因為人生不可能是完美的,就等如一本書不可能從頭到尾,from cover to cover都是完美的,這是不可能。
……
大陸呢,老實說,文字寫得好的,真的沒有幾個,就像陶傑講的,他們的文字污染了。比如說像陸灝這樣子算很好了,能夠在六百、七百字的專欄裏面,安排成這樣的一個敘述。可是,我也不能要求年輕人太多,你們的文章每一篇裏面有多一點自己original的看法就好。可是怎麼樣把那點originality化在你的文章裏面呢?這是我一路想說、正在做的一件事情。
我現在看書不留書,看完後我就送給會喜歡它的人。這樣感覺上可以保持我的originality,我會受它的影響,可是我不要它擺在我身邊,我寫文章的時候就不會受它影響。
……
董:書在我手上,它的作者死掉了,我就像在瞻仰他的遺容,他的遺容很靜,一點都不動。這時我的感覺會很靈敏,如果他寫得不好,我看兩眼就扔掉;寫得好,我就會試圖感覺他寫的時候在想甚麼,他想怎麼樣安排。有的作家好在那裏?好在他肯經營,而且他讓你看到他的經營。過去所有的理論都說不要太經營,錯了。那要看你的斧痕有多深,太深太露就不好,有一點斧痕才看到價值所在。例如楊絳的文章,看多了,我發現真的有斧痕,她的東西一定改過。後來我問她,她果然說有。我想就是這樣,再平淡也要有經營。
至於張愛玲,我真覺得她好,她好在不怕把她自己全部擺進作 品。她是一個現代人,同時又是三十年代的人,那是我最懷念的時代,她把自己那個時代完全放進她的書,她的文章,她的每一句話裏。她又是個天才,不是因為她的小說佈局好、故事好;不是,而是她的文字好。她能夠在某個地方巧妙放進一個靈敏的觀察,很平易簡單的就寫出來了。你看的時候簡直想哭,為甚麼會有人看到這個東西?
白先勇也好,可是白先勇的好跟張愛玲不一樣。白先勇是一個貴公子,穿着得很整齊,隨着月亮出來,然後走到院子去,跟朋友聊聊天……,他會很着意在這個亭園裏面自己的身份是甚麼。這個亭園這個環境給他甚麼感覺,他都會寫得好。張愛玲不同,她可以到處鑽,她根本就不覺得自己是一個人,她成了一個鬼。人家看不到她,她卻在整個院子裏走來走去,甚麼都看到了。然後她挑一樣東西來寫,就像摘一朵花,隨隨便便。這就叫做落花流水皆文章,真不容易。
……
梁:回想起來,這批經典作家之中你最喜歡誰?
董:毛姆。我十三歲、十四歲就看毛姆了,當時看了就扔掉。然後現在再看,“I am a story teller”,他這句話我永遠都會記得。Story teller是作家必須記住的一個很重要的,一個很基本的想法,一個作家如果沒有覺得自己是一個story teller的話,你不會寫得好,你的文章不會好。“I am telling you a story”,你這樣想的話,你的鋪陳完全不一樣。
……
還記得《人性枷鎖》嗎?講到Philip小時候在學校裏被人家bully,我想到我在英國的時候,我的孩子被人家bully的情況,那種感覺很真很真,跟他寫的一模一樣,為甚麼寫得那麼簡單,可就是那麼動人?難啊!只有半頁,要是把它延伸到一頁、兩頁的話,一定完了。他肯定是刪了很多東西,留下來的就很珍貴了。我就記着這點,對我寫文章會有用。現在的文章都不能寫長,一千七百到八百字的文章,你要怎麼樣經營,那是很要命的東西。
……
我對香港有某程度的幻滅,也還有程度的希望。這地方太淺了,太過instant。我只希望偶然會看到一兩個比較cultural的東西,白雪仙的《帝女花》我看了,很好。可是你說香港最近十年、二十年,有沒有甚麼香港人寫的書特別好?這個是非常serious的問題。 一個社會不能產生到一個寫好書的人,這個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
董:不是特別糟,而是特別叫人遺憾。她底子好,有充份的條件。很多人都懂外文,先天條件很好。叫人遺憾的是還沒有一個人,一個老師可以感化一群學生,去淘這樣可貴的資產。你有英文的底子,你有那麼多的窗口給你看外面的東西,你有最自由的資訊在裏面,卻沒有真的好好用到。人家大陸很多文字都看不到,沒有那麼自由……
然後文字又被徹底污染了。你說大陸有甚麼好作家?都是些老作家,其他人真的看不下去。一個作家不能有居心,一個作家跟一個人一樣,你必須坦蕩蕩,你必須沒有任何居心。
梁:甚麼意思?
董:是做人的居心,做事的居心,生活的居心,完全在你的計算之 內,在你的calculation裏面,如果做人做得那麼calculative的話,人會有價值嗎?
梁:但是你說的居心跟文章的經營不一樣吧?
董:完全不一樣。做人,我現在就是希望還沒有做好文章之前先做好人。浦心畬教張大千畫畫教了半天,教了甚麼呢?他會問張大千:「寫了詩沒有?」「有呀……教我畫畫為甚麼問我寫了詩沒有呢?」「寫吧寫吧,寫得多自然會畫。」為甚麼?是要他培養詩裏面的畫意,先打底,至於技術、技巧,那太容易了,練練就行了;但是胸懷難。你說我們做人是不是一樣?真的是心裏面要有正氣。
我很高興看到像陶傑那麼聰明,寫得那麼好,讀書讀那麼多,在社會上表現得那麼好,我真的很高興。可是我常常跟陶傑講,留一點東西給自己吧,留一點時間給自己吧,留一點小小的東西給自己吧,因為當你甚麼都有的時候,you miss something,你miss的東西,就是現在你花掉的東西。留甚麼呢?就是你自己在文化上、知識上的integrity。我指的integrity不是操守,而是你對文化的一種commitment,你對文化的一種信仰,這種東西不能沒有。因為他太聰明了,下筆可以呼風喚雨。可是最深的內涵,你留在心裏吧,你不要花掉;要是連最後的integrity都花掉的話,你以後會很不快樂。
一千萬個人裏面可能只有一個人做得了乩童,一上身就來,你要我黑變白,白變黑都行,而陶傑做到了。你說是不是很驚人?當我看到他的時候我很高興也很可惜。我知道陳子善給他在上海出書,可是中國大陸的讀者看不懂他的東西,還有很多東西出不了。
梁:近年大陸重新流行胡適,你覺得如何。
董:我想起一九六一年在台灣,胡先生到師範大學演講,我跟同學躲進去看他上課,胡先生那時候很老了。從小看那麼多胡適的書,突然他就在你面前。胡先生很瀟灑,講話也很溫柔。那天天氣冷,他看見有個女生坐在窗口旁邊,他就走下來,把窗關上,輕聲問一句:「冷吧!」然後回去再講。
又有一次在中央研究院,他死前不久。我們看到胡先生走過,主動對著我們這些年輕人招手微笑。
這個人真是動人,他不是漂亮,他是真正的胡適之,形容間有一種很堅定的信仰在裏面。這些民國的老人家真的要重新捧出來,因為中國不能這樣斷掉。因為他們是比現代的中國人更有價值的中國人,因為他曾看到另外一面的世界。
梁:你現在會不會覺得很寂寞?
董:我一點不寂寞,除了我的工作之外,我生活在我自己的一個夜讀時間裏面,這個夜讀時間包括我玩的東西,我玩的古董,我玩的書法,在那個夜讀時間裏是一體的。如果真有點寂寞,是因為這個時代快沒有我想要的一些東西了,but then這種感覺是好的。我看對一個寫東西的人來講,有這樣的一種感覺總好過沒有。寫作的人只有兩條路要走,一條是投進時代裏面去,可能你會找到一些好東西;另一個是你完全抗拒那個社會、那個時代,你retreat到一個你覺得comfortable的一個bygone的歲月……
梁:那是你的選擇……
董:可能我的選擇就是這樣,到最後,那一條路會給這個世界留下深一點的footprint,不知道。But that’s none of my business。總之我現在在走,一步一個腳印就完了。
這份雙月刊的首期作者除梁文道外,尚有「原復生」蔡東豪、學者呂大樂、上書局執行策劃人鄺穎萱等,你意猶未盡的話,可到《讀書好》的網站再讀。讀不慣數碼版,則可到全港各大書局及新鴻基地產旗下多個商場索閱印刷版。為何只有新地旗下商場才有這份雜誌?因為雜誌出生還多得新地的物質支持,這是集團應得的privilege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