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黃文放先生
——也談「去殖」、「保殖」,以及「增殖」
文章日期:2007年6月26日
【明報專訊】大概是1997年的8、9月之間,下班後搭地鐵返家,我常於住處附近的花園平台遇見一邊散步、一邊抽煙的黃文放先生,那時候我還沒有太大的煙癮,但也會留下來,向他討一根煙,既是陪他抽煙,亦是聽他說說左派故事。
黃老先生出身於新華社,在愛國陣營裏,向來被視為「開明左派」,尤其在「六四」之後,更常倒轉槍頭對內地政情批判甚力。記得有一次我們在吐雲吞霧之際聊及左派前途,戴黑膠框眼鏡的黃先生瞇眼睛、頗有信心地說,相信數年之後,左派政治人物應該有機會在特區政府裏掌權,而且,有機會得到比較像樣的名譽平反。
聽後,我點頭;對於黃先生的政情分析,晚輩如我,唯有信服。
黃文放先生逝世距今7年了,香港也整整回歸10年了,細察前事,很難說黃先生的預言是對或錯,因為曾德成畢竟做了手握地區重要資源的局長,楊光也早已取得了大紫荊勳章,然而這些「掌權」力度和「平反」規模應該遠不如黃先生所預期的大和廣。因此,雖然傳媒和評論員最近不斷分析曾德成出任局長的政治意義何在,其實若從黃先生的角度出發思考,此事大可倒過來引爆一連串的回溯追問﹕為什麼要等到回歸10年之後,才有第一位「根正苗紅」的左派人士做了大官、掌了大權?為什麼到了回歸10年後的今天,左派陣營在香港的歷史定位仍未能得到普及的重寫、翻案、認同?
答案當然得從過去10年的社會起伏裏發掘,但也可從回歸以前的長達10多年的「過渡期」內尋得線索。
宏觀地看,當時的所謂「過渡期」其實有兩層意義,一是香港的主權地位和管治機器的過渡,全球注視,舉世關注;另一則是中國的經濟轉型和社會變遷,箇中劇烈,比前者有過之無不及,更直接影響到前者的方向和結局,而本土左派在兩層過渡裏常被推進尷尬的夾縫位置。(關關﹕原來如此。)
沒錯,在香港的「小過渡」裏,在中央勢力的佈局下,本土左派的權力位置確有顯著提升,但適逢中國的「大過渡」,經濟發展才是硬道理,穩定繁榮始是大目標,北京在香港所進行的種種「接收準備」皆以對資本集團和專業精英統戰作為首要考量,並未急於致力提拔本土「紅」人,許家屯在回憶錄內即曾細述其中策略,包括「統上不統下」、要對港英培植的專業人士「多做工作」、盡量別讓香港市民感覺「共產黨即將全面控制香港」等等,最後還因此遭本土紅色陣營抱怨「交了新朋友,忘了舊朋友」。
由這角度看,中國的「大過渡」算是攔截了本土左派所期待的「小過渡」,令他們有勢而沒法用勢。(關關﹕評論可以寫得很江湖呵。)
本土左派在香港之正式得勢,是在彭定康推動政改之後。 在「六四」風暴裏,本土左派激於一時義憤而站「錯」了邊、表「錯」了態,當風暴稍竭,當他們的腦袋「清醒」過來,唯一能做的事情當然是以最快速度、最強力度「撥亂反正」,透過各式赤裸裸的方式向中央交心,如果翻看1991至1995年之間的香港報紙,不難發現左派陣營的大量浮誇言詞,這些既是「愛國言論」,卻亦是「補鑊言論」,潛台詞是,補過贖罪,力求赦免,而彭定康的急進政改方案更成為他們的「補鑊平台」,敵人贊成的我們反對,號角響起,戰雲密佈,本土左派歡天喜地地替北京新主衝前殺敵。
然而,本土左派的「倒霉」在於遇上一位管治無能的董特首,他在「中國人當家作主」的回歸新世紀裏,本已逐步佈局、騰出空位,好讓傳統愛國陣營上位掌權,只可惜在講求實際的香港社會,「管治輸出」決定一切,當董建華常因「議而不決,決而不行」而弄致民心動盪、天怒人怨,本土左派唯一能做的是沉默以對,不管在主觀願望或客觀空間上,皆難施展像樣的爭權大計。此外,董建華的管治失效更令「人心思英」,本來有機會萌芽成長的各式「去殖論述」被限制了想像空間,反而英治時代的「輝煌成就」常被作為眼前現實的反諷對比,殖民不僅沒有被「去」,也不僅僅是被「保」,而更是被「增」了;港英政府的管治壓制與不公不義若非被遺忘便是遭淡化,殖民暴政被免役於批判,香港的後殖民經驗非常迷幻,殖民者遠去,但對被殖民的紫色盼望仍跟許多人不離不棄。(關關﹕心理學﹐不是也講究距離效應﹖人與人之間﹐國與國之間﹐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距離最能消化的是“仇恨”﹐最能增長的是“思念”。可是﹐若再次近了﹐又未必好了。人類﹐就是﹐很糾纏﹐理還亂。)
由這角度看,香港的首任特首既是「左派罪人」,亦是「去殖罪人」,他本欲讓本土左派出頭,結果卻是令左派更抬不起頭;他接收了殖民之後的新政權,結果卻是令香港市民更思念港英時代的殖民者。
當然,本土左派在回歸10年內沒法執掌實權和全面平反,自己亦須負上非常關鍵的責任。在第23條的立場上、在民主普選的取態上,本土左派與社會主流意見之間終究有一段不短的距離,曾蔭權此番把左派大將放置於重要崗位上,與其說是他對新局長具備百分百信心,不如說是他對自己具備百分百信心,因為他必暗暗相信,上位兩年多,恒指兩萬點,他有足夠的能力和民望把左中右的政治力量控制於治下;另方面,中國經歷了20年的「大過渡」,亦同樣累積了足夠的信心和意志去回頭拉拔「老朋友」,在所謂AO治港的大傘下讓本土左派觸碰治港實權。(關關﹕做記者的﹐講究的是觀察。評論人﹐則要有預見。有些不同的。但﹐專注﹐很重要。)
而掌權之後的本土左派,假以時日,亦必儲蓄到足夠的信心去替自己平反,只不過,黃文放先生沒法親眼看見了。
馬家輝 資深傳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