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2008

關于《四代香港人》的對話

四代.人.對話
文章日期:2008年2月4日
【明報專訊】編按:「本土」作為喚起我城回歸十年後的身分意識,去年點燃社會火熱抗爭,亦催生了《本土論述》此部學術文化年刊。《本土論述》編輯委員會日前與「新力量網絡」及《明報》世紀版合辦座談會,就城市規劃、重構殖民管治及世代交替等議題,交流辯論。以下摘錄第三場討論「四代香港人的對話」講者之發言。
呂大樂教授一本《四代香港人》,仿如龍應台當年的《野火集》般「惹火」,鬧得爭議不絕、烽煙處處。始作俑者呂大樂、和他同為第二代香港人張炳良 、介乎第二及第三代之間的馬嶽和馬傑偉、第三代的俞若玫及第四代的朱凱迪,同台對話,又會擦出怎樣的火花?
呂大樂:本土論述代代不同
回顧香港的經驗,階級往往並不像一些人想像中佔據了一個主導的位置,意思是不同階級之間雖然經歷不盡相同,但彼此之間卻存在共同的想法和期望。儘管以世代做切入點未必可以解釋所有現象,但它的相關性應該是肯定的。不同世代的香港人,其本土論述也有不同。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不少人覺得香港會所(Hong Kong Club)是外籍人士及極少數華人權貴之地,與本地一般百姓無涉;面對該大樓清拆之時,主流民意並不反對。清拆中環郵政總局,社會也沒多大理會。很多人對殖民地特點的文物、建築既無興趣,亦不視為生活的一部分。也許有論者會持有異議,指上述觀點只是從抽象的、宏觀的「中國歷史、文化」的角度出發——不過事實是,當年不少港人均持這種觀點和態度。
我們得承認本土論述本身就是矛盾的組合,必須尋求面對這些矛盾的方法。正如會上亦有論者指出,我們不能忽視需求面(demand-side)的因素——簡而言之,就是大眾的意見。談保育容易,有時更認為所有保留下來的建築不可改變用途。但日後大家真的有興趣到那些博物館參觀嗎?我們需要那麼多公共建築和地方嗎?又或者說,若果社會大眾真的是眾志成城支持保育工作,那又為何在拆卸之前,大家總是不聞不問,平日少有認真欣賞那些地方呢?有論者指大家是因被「麻醉」才沒有本土保育的意識,但即使如此(而我並不認同「麻醉論」),我們也應了解為何平時大眾又會甘心處於這種被「麻醉」的狀態呢?
張炳良:充滿矛盾的第二代
自己小時既嚮往「中國」,但又對中國有所卻步:喜愛閱讀「財叔」的愛國抗日漫畫、厭倦國共鬥爭、對文革 由嚮往至失望。在大學求學時,正是上世紀70年代那「火紅的年代」,「左」(指思想左傾,不是一般理解的左派)可謂是意識形態上合國粹派、社會派等不同派別大學生的共同旗幟:大家都談「認中關社」、反資反殖,甚至呼籲大學生不要登記成為當時無普選基礎的市政局的選民。其後到了80年代,遇上香港前途談判,面對不明朗的九七問題,且在世界右傾化、新保守主義抬頭下,大家亦不期然由激情回歸保守,力求一切不變,並對中國抱有懷疑,既認同回歸,又怕失去自由,於是出現民主抗共、防共的心態。就在八九年民運那一刻,香港的命運便和中國扣在一起:不過大家當時愛國熱情高漲之同時,都擔心今日的北京,就是明日的香港;「六四」後更觸發移民潮,亦讓日後香港人對大陸既愛又怕。
可以說,第二代香港人是矛盾的一代,是雜種(hybrid)的一代。但無論如何,香港本土論述的發展,都會跟中國扣在一起。
馬嶽:時間站在我們這邊嗎?
梁文道在皇后碼頭 和林鄭月娥 「各自表述」後,寫了《時間站在我們這邊——給林鄭月娥的一封公開信》。梁文道的文章,有不少和我在《天星.皇后.情色》的看法相近—— 我們都想很大聲的說出:掌權的五六十世代,你們「無料到」!你們只不過是right place at the right time,在某個年代走上了有利的建制位置,利用各種建制權力演化成主流論述。梁文道的結論基本上是樂觀主義的:隨一次又一次的運動,支持「我們」的人已愈來愈多,隨世代轉移,「你們」最終會phase out,於是time is on our side。
我沒有那麼樂觀:現在不在權力的人,到their time has come然後掌權時,會不會仍然在「我們這邊」?很多人都曾經「進步」過,但當年的激進學生、異議分子掌握了權力後,不見得決策會更民主、更尊重不同意見、或更關顧弱勢社群;六、七十年代大學畢業的一群,是戰後較早有機會接受較多教育的一群,機會較多競爭較少,但今天的年輕人向上流動是沒有那麼容易:社會發展速度減慢,社會精英turnover較慢;此外,我感覺有異議和抗爭精神的大學生和年輕人在減少,服膺主流價值的人日多。上一代不斷透過建制力量模塑一些符合他們價值標準的社會精英,這些精英下一代掌握權力後並不一定帶來社會的進步改革,社會也可能循「前現代——後現代」的縫隙而撕裂。
俞若玫:性格分裂的第三代女性
呂大樂教授的《四代香港人》,站在男性的、父輩的本位,以線性的歷史目光,從十年計的「世代」出發,直指代際深層矛盾正在於第二代人戀棧權位,以致第三代深感「出頭無期」,第四代「打從開始便是輸家」。如果真的承認第二代「阻人發達」,也即是說幾十年來的權力架構、資源分配的邏輯、以及對理想的要求都是一樣,二、三十世代沒有另起爐灶的可能嗎?為何如此﹖
第三代歷史感稀薄,少想文化擔當,無力感強,問題意識弱,明明有很多不明白,卻以實利為依歸,做好當下事為要(但,什麼是好?)。不過,第三代不是對第二代沒有挑戰,起碼新媒體出現及於九七後,部分第三代能以新文化資本,創建第二代未能理解的天地(科技股﹗)、積極參與(是producer角色,跟第四代consumer角色不同)網絡社會及新經濟的興起。自己也曾在跨國公司(AOL)擔當要職,但當AOL 收購華納,我就確定所謂全球化,不過是一場有大吃大的資本侵略戰,也看清網上社區一樣滿佈權力羅網:男主導女受制的關係不變。
離開公司後,我力求流動的身分,認為是對應全球化媒體霸權、單一文化、性別定型的好策略;也利用彈性的時間及餘力,參與不同社會運動,特別婦女運動。我對未來婦女運動及性別身分政治是憂慮的:家庭事務委員會的成立—— 婦女作為獨立的人格及身分,為何再度納入家庭這男女權力不對等的社會關係?此外,婦女貧窮日見嚴重、性別議題被消解以至婦女參政困難大、婦女運動遇上代際問題(如年輕男孩的反挫)等問題,都不是靠第二代人讓位就解決。
馬傑偉:由現代性到主體性
我想從歷史政治變遷的角度,把四代香港人簡化為兩個階段。80、90年代的香港本土論述,主要為現代性的展現,論及規劃、法治、自由。我同意羅永生的觀察:當年香港本土論述中,「主體性」的陳述比較少。在這現象上可看到一代的香港人有其歷史條件性,因而催生某一種類型的意識。學者Hugh Baker 在 80年代這樣描述新一代香港人的誕生:「香港城市冒升獨特的新人物,他的名字叫香港人。他進取、有野心、生存力強、轉數快、能變通。他穿西服、說英語飲洋酒、開私家車、 家電講究……」這代香港人的精神面貌,主要建基於摩登城市價值。
70、80年代香港借助社會結構性開放、經濟起飛、英國宗主國的制度移植,較容易促成香港的現代性。即使後來出現了「民主抗共」論述,也是以「現代香港」對立「落後中國」作主軸。97 前香港人以現代價值為肌理,主體性收於現代性之下,並未走入香港故事的表述之中。97 後新香港人在現代價值之上,在權力更換的夾縫之中,要求體現民主,由保育運動、2003 年七一遊行,到爭取普選,均試圖展現主體意志。
最後一點,我認為以現代性為核心的本土論述是可發展的。除工具理性外,會否有另一種理性?講究程序管理、初階現代的城市規劃的想法,可否再進階到一個比較液態、具反思力、對民主及文化訴求敏感的新階段?這種97後的歷史環境,會否孕育不同精神面貌的「新香港人」?
朱凱迪:本土運動是生活重建
每一代固然有差不多的時代背景,但總會有政治意識分歧。我們正以這「進步版」的本土敘述挑戰主流的香港故事(也許是呂大樂和陳冠中的香港書寫)——那不是第四代對第二代的挑戰,而是一個網絡在連結後聲音大了的結果。
衝動可能源於無知,但我想也有一些共同背景,讓我們這些比較敏感的青年選擇在這時將衝動釋放出來:1)憲制——基本法 在十年間不斷變長,加添了一項又一項全國人大委的「決定」和「解釋」。我和我的一代,錯過了中英談判及八十年代基本法的草擬過程。聽說當時有所謂「契機論」,即香港應趁回歸中國的機會,改革政治及經濟制度,清理殖民地體制的流弊。最終契機並沒有把握,回歸變成保殖,香港人的憲政權力也被框限至動彈不得;2)國族——我心中的皇后碼頭還未拆,解放軍碼頭就要蓋起來。在我成長的經驗中,愛國從來都不是強加的意識,講求自發。現在則是擺明車馬的engineering,不惜功本打造新香港人,特質首重聽話(現在是說包容),更難受的是國族工程和親中右派選舉工程均已初見成效——3、4年前的董建華上街也怕被人打,現在一間又一間大學主動替他洗底,示威中大學生校友被斥無恥;3)本土——如果本土指生活的根和網絡,我們這一代很多都沒有根。有根、有脈絡、有過去的生活,是活出豐富人生的重要條件。生活的重建是自主能力的重建,在我身上不止憲制和再國族化的枷鎖,還有以前不知覺的殖民政治枷鎖。
馬家輝:左翼、新移民、性別差異
作為主持人,我只想簡短地說一下感受。呂大樂的「四代香港人」概念,很有意思,但我亦相信必有人覺得概括得不夠全面、不夠完整,因為似乎比較忽略本土左派圈子的成長和世代經驗,也沒有像中大學者周保松博士的那種「新移民」的聲音,更沒有深入理解性別之間的成長差異。希望下一屆本土論述研討會能在這些方面有所補充,或可在出版文集時有所增添。
[紀錄/陳智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