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
我家種蘆薈,看著出新芽,得耐心。
曾經種南瓜、蓖麻、小黃瓜,體會骨朵變花,花變瓜和果,逆光看陽光照過巴掌大綠葉,好看。葉,面絨絨,內有經絡,細、嫩,似綠血管兒.
靜了,可以聽到植物在長,激動地,陽光下,噼噼啪。
這時,土地、陽光、花兒、果子,都很性感。
你才明白,為何有人,一生,不愿離開土。
不說的,才是詩。
絲瓜
文章日期:2008年2月8日
【明報專訊】好友從貴州考察回來,印象最深刻的,竟然是這一幕:他看見數十農人耕種,另外有數十農人蹲在田埂上看這數十人耕種,從日出,到日落,日復一日。學者受不了了──難道一批人工作,需要另一批人監督?他跑到田邊去問那蹲的人:「你們為什麼看他們耕作?」
蹲的人仍舊蹲,抽煙,眼睛仍舊濛濛地看田裏,用濃重的鄉音說,「就是看呀。」
「為什麼看呢?」
「沒事幹啊!」
學者明白了。一畝地,那幾個人也就夠了,其他的人真的沒活可幹,就到那田埂上,蹲,可能潛意識裏也是一種「同舟共濟」的表達吧。
蹲的人們這回轉過頭來,奇怪地看他,然後問他為何發此問。 香港來的學者倒愣住了。他要怎麼回答呢?說,因為蹲在田埂上什麼也不做,是一種浪費?說,「沒事幹」是是是──是件不可想像的事,因為在香港或台灣或新加坡或美國,每個人一輩子都在努力幹事,「沒事幹」是件……是件可怕的事。
他要怎麼說呢?
於是我想起另一個故事,地點是非洲。一個為紅十字工作的歐洲人到了非洲某國,每天起還是維持他的運動習慣:慢跑。
他一面跑,一面發現,一個當地人跑過來,跟他跑,十分關切地問他﹕「出了什麼事?」
歐洲人邊喘息邊說,「沒出事。」
非洲人萬分驚訝地說,「沒出事?沒出事為什麼要跑?」
這個歐洲人愣住了。他要怎麼解釋?因為他總是坐在開冷氣或暖氣的辦公室裏頭一個開的電腦前面,他的皮膚很少被陽光照到,他的手很嫩、肩膀很僵硬、腰很酸,因為沒有身體的勞動,因此他必須依靠「跑步」來強制他的肌肉運動?他是不是要進一步解釋,歐洲人和非洲人,因為都市化的程度不同,所以生活形態不同,所以「跑步」這個東西,呃……不是因為「出了事」。
好友在說貴州人蹲一整天沒事幹,就是抽煙望向漠漠的田地時,我發現自己的靈魂悠然走神,竟然嘆息起來,說,「就是蹲在田埂上看田,唉,真好。」
我知道,我在嚮往一個境界。
慢的境界。
和華飛走東南亞十五天,出發前就做好了心理調適:慢。
當你到了碼頭,沒有一個辦公室貼時刻表,也沒有一個人可以用權威的聲音告訴你幾點可以到達終點,你就上船,然後就找一條看起來最舒服的板凳坐下來,帶從此在此一生一世的心情。你發現你根本不去想何時抵達,連念頭都沒有。你看那流動的河,靜默卻顯然又隱藏巨大的爆發力,你看那沙灘上曬太陽的灰色的水牛,你看孩子們從山坡上奔下來,你看陽光在蘆葦白頭上刷出一絲一絲的金線,你看一個漩渦的條紋,一條一條地數……
從瑯勃拉邦到吳哥窟的飛機,突然說延誤三個小時,人們連動都不動一下。因為預期就是這樣,於是你閒適地把機場商店從頭到尾看一遍,把每一個金屬大象,每一盒香料,每一串項鍊,每一條絲巾,都拿到手上,看它、觸它、嗅它、感覺它。反正就是這樣,時間怎麼流都可以。任何一個時刻,任何一個地方,都是安身立命的好時刻,好地方。
晚明的散文大家張岱,「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能這樣過日子,是因為他把杭州當安身立命之處。明朝覆亡,他腳下的土,也被抽走了。「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我想有一個家,家前有土,土上可種植絲瓜,絲瓜沿竿而爬,迎光開出巨朵黃花,花謝結果,壘纍棚上。我就坐在那土地上,看絲瓜身上一粒粒突起的青色疙瘩。
文/龍應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