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2008
柏杨走了。中國依舊。
四個柏楊 四個身影/文﹕馬家輝
文章日期:2008年5月6日
【明報專訊】柏楊先生病逝,回看其產量豐盛的創作與著述,不難發現「四個柏楊」的四種取向。這四個柏楊,既有雷同,卻亦相異,就在雷同與相異之間,數十年來,刺激了全球華人讀者的腦袋、挑動了全球華人讀者的情緒,而這,就是「柏楊旋風」影響力之所在。
第一個柏楊,是比較被人忽略和淡忘的「文學柏楊」,小說就是他的成績表。
柏楊於上世紀50年代開始撰寫小說,1977年親自編輯出版《郭衣洞小說全集》,共8冊,收錄了10多個作品,長短篇不一,就數量而言,不算多產,但嘗試面向是廣泛的,政治反共、童話幻想、鄉野傳奇、偵探推理,門類繁多,博雜紛陳,充分展示了作者的企圖心與想像力,更在主題上直探從傳統到現代的社會轉型焦慮,像猛力推撞擋住視線的那道厚實木門,儘管門仍未開,讀者仍未窺見門外景色,卻已料得,門外另有風景。
第二個柏楊,是為人津津樂道並感受深刻的「批判柏楊」,對所謂「醬缸文明」施以無情撻伐的雜文就是他的旗幟標記。
早有論者指出,「醬缸」二字實非柏楊原創,魯迅早就用過,但這詞彙到了柏楊手裏被發揚光大,他透過犀利的筆鋒,引述靈活的史料,縱論千古,橫掃百朝,替中國人素描了一張醜陋的臉孔,為中國文化銘刻了一張惡俗的圖譜,華人讀者觀之,或自慚,或心痛,每讀一字皆湧百感,欲辯無言,欲駁無語,唯有低首沉默或搖頭嘆息。
柏楊的批判雜文,有如一杯「冰火雞尾酒」,威力之勁之烈,能令讀者心裏感覺到忽冷忽熱。
熱者在於,柏楊愈把中國人、中國文化、中國歷史說得不堪,讀者愈能領會到咒罵背後的那股「恨鐵不成鋼」的「愛」,由是心頭愈欲奮身力挽狂瀾,站在不同的崗位,把中國人的面子救回來、把中國文化的素質拉起來、把中國歷史的時勢拔起來。這股熱,正如我們讀魯迅,愈讀,愈易變得血脈賁張而投身革命,若是無愛,誰還理會這個國家?
至於冷,則是對於專制掌權者的不屑與齒冷。別忘了柏楊狂批中國文化之時,正是蔣氏父子在台灣大搞特搞「復興中國文化」之日,中華民國的獨裁王朝眼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批林批孔,為表迥異,故意高舉孔孟大旗以收全島順民為己用,出身於國民黨黨工幹校的柏楊不想直接批判國民黨,乃繞一個彎,從文化入手借古諷今,嘲弄歷史便等於諷刺當下,有心人讀了文章,自然有如飲下一杯解渴的冰凍可樂,喉嚨先有一陣爽快,再從胃底湧起一灘氣泡,渾身舒暢無比。
只要時代仍有專制,只要政治仍有壓制,讀柏楊,永遠令人愛恨交纏。
讀柏楊 勿忘唐德剛的提醒
然而,話說回來,撇開閱讀的主觀感受不論,就史論史,「醬缸」之說,絕非沒有值得異議之處,例如香港中文大學9年前舉辦過「柏楊思想與文學國際學術討論會」,跟柏楊同齡的唐德剛教授以「三峽舟中的一齣悲喜鬧劇」為題演講,對於所謂「醬缸文明」,即曾有此誠實而禮貌的評述﹕
「柏揚所揭發的『醬缸文明』,是否是中國文明所獨有呢?西方固有文明,是否也是個醬缸呢?我們這些教授世界史,和比較文化史的教師,所能提出的粗淺的答案,是中國史家對這個大『醬缸』無專利權。歷史的發展是有其階段性。站在『現代階段』這一高坡上,回看過去歷史,則世界各民族的傳統文化,無一而非醬缸也。站在『現代文明』這個立場,回看『古代文明』和『中古文明』,則沒有哪個民族文化不是個大醬缸。今日我們這個亞非拉第三世界之可悲,便是我們把『中古文明』給無限期延長了。我們至今還沒有完全進入這個『現代文明』的階段。柏楊他老人家,今日是站在『現代西方文明』這個高坡上,回看還沒有完全擺脫中古文明的中國傳統文明,則我們的傳統文明就是個大醬缸了。柏楊是一位目光銳敏的社會觀察家,但是他對『轉型社會』中,人類社會行為中的『異化』異象,則掌握不夠。因此他對中西社會行為的比較評論,有時就難免有偏激之見了。」
此外,唐德剛教授在《袁氏當國》書內論及民國亂世時,亦曾婉轉地表達過對於「醬缸文明」的相反看法﹕
「朋友,為民族生存,為人類公理,我千萬先烈,死且不懼,區區烈土封侯之虛榮,美婦醇酒之俗慾,有何足戀我輩執筆文人,每覺我民族文化只是一大『醬缸』,骯髒污染之外,一無可取。果爾,則吾人對上述千千萬萬之烈士聖賢,又何以交代?正因為我民族中也多的是彭德懷、黃興者流的賢人烈士,才能抵銷那些民族敗類、文化渣滓、昏君獨夫、黨棍官僚、土豪劣紳和市儈文痞,而使我民族文化綿延五千年,未嘗騙來騙去,而至於絕代也。」
特區學生閱讀柏楊雜文,若記取唐德剛教授的提醒,或許更能對所謂「醬缸」之說的慷慨泛論think out of the box。
第三個柏楊,是「人道柏楊」,功德在於他那兩本關於泰北孤軍的創作報道。
那兩本書,一叫《異域》,一叫《金三角.邊區.荒城》,柏楊於80年代曾經憶述,「《異域》寫作的時候,我沒有親自到過異域現場,想不到時代在變,現在反而激起讀者急於追問大撤退後孤軍的命運,《中國時報》副總編輯高信疆先生要我往泰國北部走一趟,泰北回來,寫文連載,就收到讀者捐助巨款,並引發社會上長達數年之久的『送炭到泰北』運動」。
第四個柏楊,是「歷史柏楊」,成就在於《中國歷史年表》、《中國帝王皇后親王公主世系錄》、《中國人史綱》、《柏楊版資治通鑑》等。柏楊於牢裏開始有板有眼地整理歷史資料,出獄後,再花10多年時間完成多書,用現代化的語言和編輯形式勾勒、呈現了中國歷史的博雜脈絡,例如他所譯注並評論的《資治通鑑》版本,附有大量的地圖,並把地名、官名今古對照,對現代讀者之認識歷史極有方便助益,箇中功德,連唐德剛教授亦予以肯定為「歷史家」,並說不同意的人只是「心懷不平和頭巾氣的成見在作邪」。
柏楊先生走了,但留下了四個曾經影響我們、仍必繼續影響我們的書寫身影;這是他的多變與多才,我們敬重柏楊,不可不全盤理解他所曾作出的努力和貢獻。
願柏楊先生安息。
馬家輝 資深傳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