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5/2008

北島自傳:玩具和游戲

北島文學自傳﹕玩具與遊戲
文章日期:2008年5月4日
【明報專訊】在記憶深處,那些玩具早已陳舊褪色,好像它們先我而生,埋伏在我成長的途中。
頭一個玩具是鐵皮汽艇,在艙內置放一盞小油燈,熱能轉化成動力,汽艇突突冒煙沿澡盆轉圈。與它並存的還有個微型發電機,一轉動輪子小燈泡就跟亮了,忽明忽暗。其實這是我父親的玩具,為滿足他自己未實現的童年夙願。
在汽艇與發電機後面,一輛輛玻璃汽車熠熠閃光,排成長隊。其實那是用來裝花花綠綠糖豆的汽車形玻璃瓶,車後備用胎是瓶蓋。那汽車代表了甜味消失後有形的渴望,竟無一倖存,畢竟玻璃是易碎的。
我從兒子對武器的熱愛看到我自己,看到世代相傳的男人的宿命。海明威的《永別了,武器》這一書名中arms是雙關語:武器與女人懷抱,展示了男人的困境:告別武器也就告別了母愛——他失去包括母性在內的傳統對男性的認可。
我的第一個武器是俄式轉盤衝鋒槍,搖動把手會發出嘎啦嘎啦的響聲。一張老照片:我斜挎衝鋒槍,昂首挺胸怒視前方。後來,當海軍的表舅送給我一件更珍貴的禮物——左輪手槍。它是鑄鐵的,有一種真實的重量,外加斜挎的牛皮槍套,持槍者像個團政委。對,我當時就是這樣自我定位的。更神奇的是,連扣扳機可擊響一條紙帶式砸炮,驚心動魄。這軍人的禮物,有一種暴力傳承的儀式性意義,直到一個偶然事件發生。
那天,我和家人一起來到北海公園,在五龍亭附近的餐廳喝茶。大人聊天時,我挎槍出巡,身先士卒,勘查露營地。來到一片小樹林,我和另一個男孩擦肩而過。見我挎槍,他罵了句髒話,憤恨如磁鐵把我們吸到一起。在我拔出手槍之前,一把改錐形尖刀已對準我的胸口。他無論年齡和個頭兒都比我小,衣衫帶補丁,臉生癬,脖子黝黑,顯然來自社會底層。
對峙最多只持續了一兩分鐘,卻顯得無比漫長,因為時間是以心跳速度行進的。那近,我能看到他眼中的殺機,胸口似鐵錘敲擊。最終,我退了一步,轉身走開,背後傳來勝利者嘿嘿的怪笑。走出樹林,回到家人的笑語歡聲中,我感到無比委屈,強忍淚水。我知道,作為男人,我必須獨吞苦果。於是團政委解甲歸田,手槍閒置。
我五舅家有四千金,個個天生麗質,因無子而視我如寶,向我父母提出用女兒交換,未果,只好臨時借用。我每逢寒暑假都到舅舅家小住。生活在女孩堆兒裏感覺就是不一樣,難怪出了個賈寶玉。入鄉隨俗,我加入到女孩的遊戲中:編錢包、跳皮筋、跳房子、拽包兒,周圍男孩們起哄架秧子。這從過家家開始的遊戲後來弄假成真,讓我暗戀上了玫表姐。
那時五舅家住和平里國家計量局宿舍,出門是田野。夏天,表姐妹帶我去採指甲花(學名鳳仙花),把桃色花瓣搗成汁,塗在指甲上,一遍一遍讓顏色加深。我起初覺得很酷,還展示給人看。
我們常玩的還有「抓(chu)拐」。把羊後腿踝骨四面染成不同顏色,4到8個一組。單手拋出布包或兵乓球時,用同一只手翻轉羊拐,排列組合。「抓」是極形象的動詞;—把抄過,五指並用,羊拐各就各位。我總是顧此失彼,把表姐妹笑得前仰後合。
假期一過,我又回到男人世界。和女孩玩的遊戲,跟同伴們連提都不敢提。我同時生活在兩個世界中,直到性意識在某個春天的早晨被喚醒。伴隨我對玫表姐的暗戀,我意識到正如近血緣通婚,這兩個世界的鴻溝是無法跨越的。
我家離護國寺很近。那裏每隔十天半個月就有廟會,賣小吃的,拉洋片的,唱戲的,說書的,耍把式的,應有盡有,是放學後的好去處。護國寺後門有條小街叫「百花深處」,是賣蛐蛐的集市。多數蛐蛐關在竹編暖壺外殼裏,底部用紗布罩上。那是些劣等蛐蛐,兩三分錢一隻,而蛐蛐貴族則獨居在泥罐或瓷罐裏,叫聲都格外響亮。其中有一種三角腦袋的蛐蛐最勇猛,俗稱「棺材板」,行市可上至一二十塊人民幣。對我們來說那簡直是天文數字。
在集市邊,有那幾個老頭沿牆根而坐,先鬥嘴再鬥蛐蛐,我們跟圍觀。兩雄相爭,開牙,纏鬥,難捨難分,最後勝者振翅鳴叫,敗者落荒而逃。主人再用「探子」把敗者引回去,連敗3次出局。
我和一凡編好鐵絲罩,騰出家中小鹽罐,而「探子」據說得用黃鼠狼鬍鬚製成,土法上馬,找來一種學名葎草的野草,對半劈開反折再向上一抻,露出細細絨毛。待準備工作就緒,再一打聽,先嚇出一身冷汗:凡天下蛐蛐好漢皆隱於荒郊野外城根墳地。如壯士出征,我們步行數里,支耳朵,穿過荒草荊叢,翻動磚頭瓦礫。於是我們聽到蛐蛐聲。大喜後發現,很難從聲音鎖定其方向,猶如環繞式音響,整個曠野都是蛐蛐聲,我們陷入蛐蛐的重圍,四面楚歌。回到家兩手空空,精疲力盡,而蛐蛐的叫聲響徹夢中。
男孩的遊戲常含有賭博因素,比如「扇三角」。把空煙盒疊成三角形。比賽時奮力甩出自己的三角,借風力掀翻對方的三角,不僅要落點好,而且得會用巧勁兒。由於我協調能力差,我的三角幾乎都歸了人家。賽前先驗明正身,凡香煙牌子及新舊程度夠格才有參賽權。三年困難時期,我那當高級工程師的大姑父享受特供待遇,他不抽煙,父親每個月弄來兩條高級香煙,包括「中華」和「牡丹」。我眼巴巴跟在噴雲吐霧的父親身後轉,恨不得他一口氣把兩條煙都抽完。我成了特權的直接受益者。雖說技術不靈,有名牌三角在手,就像攥一把好牌,引而不發,好在夠參賽資格的同類牌子不多,不戰不勝不輸。
每回路過高爾夫球場總讓我想起彈玻璃球,這兩項體育運動確有不少共同之處,但要往細說彈球的優勢就大多了:首先是彈球因地制宜,隨手挖5個小洞,既節能又利於環保;高爾夫球不過多幾個洞而已,卻為此跑馬佔地,鋪沙栽樹,精心護養那羊不啃狗不尿的毒草。其二,彈球經濟實惠,幾個玻璃球而已,玩得是心跳;而高爾夫球置裝買杆交會費,甚至租電瓶車代步外加雇人背杆壯行,純粹是花錢受罪。其三,彈球平易近人,低頭撅圍5個小洞亂轉,短褲背心甚至光膀子,無拘無束:而打高爾夫的大多數,挺胸收肚,貓步鴨行,還得故作輕鬆——深呼吸再深些,好不容易浮出商海換口氣。
就比賽本身而言彈球更複雜多變,既要把自己的球輪流送進5個洞,還要以攻為守奪路前進。或許比賽結果更重要,彈球贏得的是對手的球本身,有如贏得情人的心。那是多激動人心的時刻。由於某些技術性障礙未解決,這激動人心的時刻基本與我無關。我彈球的方式俗稱「擠豆」,出手無力,還沒準頭兒。只見高手用食指與拇指關節扣球,單眼吊線,穩準狠,叮噹五四橫掃天下。
我還發現,男孩子特別迷戀能轉的玩意兒,比如「抽陀螺」,又稱「抽漢奸」,恐怕後者來自打日本人的年代。陀螺多是自製的:鋸一截鐵把,用刀削成圓錐形,底端嵌進顆自行車滾珠,平面塗上一圈圈顏色,再把晾衣繩綁在竹竿上,即鞭子。那陀螺確實像漢奸之類的小人般可惡,抽得愈狠愈順從,不抽就東搖西晃得意忘形。要不北京男人說:「你丫找抽呢?!」估摸就這來的。
滾鐵環。用子套住大鐵環,控制平衡與行進的方向。我早年寫過一首詩《藍鐵環》,顯然與這童年經驗有關。那個圓,恐怕是人類關於行走之夢想的最初級形式:加一個圓成自行車,加兩個圓成三輪車,加三個圓成汽車,加無數個圓成火車。
抖空竹。那玩意兒看似簡單,道數可深了,若按圍棋分段,那九段肯定是雜技演員。兩個棍一根繩,在空竹細脖處繞三圈,輕提一邊,空竹松套時旋轉,徐徐抖動繼而加力,空竹發出嗡嗡響聲,如疾風過竹林。至高潮處,一張雙臂,把空竹拋向空中。後來抖空竹不過癮,我們開始抖鍋蓋、茶壺蓋。
在男孩的遊戲中,暴力傾向和冒險精神是潛規則。六十年代初,故事片《飛刀華》風靡一時,我們迷上了飛刀。先從鉛筆刀開始,乘父母不在家把門戳成蜂窩狀;繼而改水果刀,用案板當靶子。但畢竟不是飛刀華用的那種真刀。有一陣,我跟一凡發瘋似地尋刀,上窮碧落下黃泉,總算在一家鐵工廠廢品堆裏「順走」幾把一頭沉的鏽刀。先在樓門口水泥地霍霍磨刀,把人嚇得繞道走,敬鬼神而遠之。我們愈發猖狂,支起院中的垃圾箱木蓋,相隔20餘米,刀光閃閃,觸目驚心。後來聽說鬧出人命,學校與居委會聯合查繳,我們那幾把刀被沒收了。
一年中最讓人盼望的是春節,對男孩來說,唯放爆竹最有誘惑力。無論家境如何,總要給點兒壓歲錢,男孩多半用來買爆竹。爆竹種類真多,可與軍隊火力相提並論:「小鞭」是子彈,「大鞭」是手榴彈,「炮打燈」是照明彈,「二踢腳」是迫擊炮,「沖天炮」是地對空導彈,至於「麻雷子」,大概相當於小型戰術原子彈。
7歲那年,我首次獲准單獨出門放鞭炮,激動的心情可想而知。在家先做好準備工作:把一掛鞭炮化整為零,揣進隨身口袋;再把上廁所用的草紙搓成卷代替香。那草紙含硝,點燃後散發出嗆人煙味,挺好聞的,但要時不時吹吹它,以免熄滅。來到冰天雪地之中,爆竹已星星點點開放,照亮暗夜。點燃頭一個鞭炮,在空中拋物線的終點處爆炸,清脆孤單,就像打響總攻的第一槍。
隨年齡增長膽子大了。比如,用兩指捏住「二踢腳」,點燃撚子,它落地轟響又飛到空中爆炸。還有一種叫「黃煙炮」的特種武器,相當於煙霧彈或毒氣彈,釋放出的黃色煙霧,遮天蔽日,加上強烈的硫磺味,讓人連咳嗽帶喘。我和一凡把「黃煙炮」塞到211馬家門縫底下,點燃,撒腿就跑。人家的年夜飯被徹底攪了,到我家告狀,父母領我去賠禮道歉。好在那年頭還沒有法制觀念,否則被人家起訴非得傾家蕩產。
1959年春節的那個下午,至今記憶猶新。樓裏男孩們分成兩撥打仗,一撥固守樓門口,一撥借助假山的有利地形發動進攻。「二踢腳」和彈弓發射的大小鞭炮穿梭如織,震耳欲聾。而守方用簸箕作擋箭牌。霎時間,硝煙彌漫,有如一場古老的攻城戰,直到天色暗下來,直到父母們的聲聲呼喚……
此後我們幾乎年年演習,似乎為了準備一場真槍實彈的戰爭。文化革命爆發的那天,我想起那草紙的嗆人煙味,以及它正點燃的第一個鞭炮。而文化革命所釋放的巨大能量(包括血腥的暴力),正來自那些男孩和女孩。他們似乎一夜長大成人,卸掉偽裝,把玩具與遊戲遠遠拋在身後。
[文/北島、圖/楊智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