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1/2008

李歐梵的丈母爺Paul与"同情兄"

性情李欧梵
解放日报 2006年6月16日

《铁屋中的呐喊》、《狐狸洞话语》、《上海摩登》等著作,奠定了他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中的地位。而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外表,“治的是学术,玩的是潮流,过的是生活”的“另类”,也让他成了受读者追捧的学者之一。
  不久前,李欧梵应邀于东南大学、苏州大学作演讲,聊音乐,说电影,谈论人文精神。
  言谈间,这位67岁的学者身上,洋溢出多重特质:有浪漫,有天真,有坦诚,有执着,有忧患,有宽容。这就是性情李欧梵。


  奇特而温暖的“三人行”
  李欧梵此次赴江南讲学,是一次“三人行”———李欧梵,太太李玉莹,以及多年好友、芝加哥大学哲学博士邓文正。
  在苏大演讲“芝加哥大学的人文传统”,台上,邓文正是主讲人,侃侃而谈,李欧梵是点评人,言语精妙;台下,李太太专注地倾听,温婉地笑着。
  三人初识是在20多年前的1983年,芝加哥大学。彼时,李欧梵在芝大教书,而邓文正与李玉莹新婚,自香港赴芝大念博士,三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李欧梵年长,被尊为“师兄”。
  玉莹厨艺高超,常常在周末大开饭局,引来一众同学搭伙,李欧梵就是“食客”之一。在芝加哥多年,李欧梵搭伙有近千顿之多,三人之间情谊渐生。这情谊来自平淡的生活,没有曲折离奇的故事,没有惊天动地的激情,只能用普通语言来形容,平淡而隽永。
  1987年,李欧梵结婚。几年后,邓文正与李玉莹因性格不合而和平分手。李欧梵屡次劝他们重修旧好,但已覆水难收。此后,李欧梵自己也经历了婚姻的波折。1999年,在辗转17年后,两颗心终于相遇了。
  那时,李欧梵给邓文正写信,诚恳地说:“希望你会同意,这未尝不是一个颇为理想的结局。她终于找到一个她和你都可以信任的人。而我和你之间的友情,一直是君子之交,多年来互相受益也不少,而今后更可以维持下去。”
  美好的期望变成了现实。眼前的李欧梵夫妇,伉俪情深,在共同渡过困厄后,更体会到相依为命的幸福。为苏大学生签名时,李欧梵的视线不时越过人群,无声地寻找妻子,目光相遇,满是温情。而多年来,邓文正与李欧梵在香港推进通识教育、倡导人文精神,亦是并肩战斗的战友。至今,在李欧梵的文章中常可看到这样的话:“这个问题,我的好友邓文正博士有过研究。”此次讲座,三人更是相伴而来,相伴而去。
  人世间最复杂、最难以言说的莫过于情感。因情生妒,互相攻讦,并不少见。而这段难能可贵的“三人行”,却因展示了美好、温暖的情的本质,以及纯净、坦诚的人的本性,成为文坛一段佳话。

  “香港的唐·吉诃德”
  有人说李欧梵是“香港的唐·吉诃德”,他坦然承认,甚至引以为荣:“我追求一个别人认为是可笑的理想,我的理想就是人文主义。”
  多年前,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时,李欧梵感到学校在学术自由、人文精神方面有所欠缺。他立即撰文力陈弊端,引起关注。他在哈佛任教时,哈佛某一学院和政府关系密切,不少高官退休后都来此执教,大谈从政经验。李欧梵的一位同事对此颇为热衷,说了一句:“许多政治领袖都是这里训练出来的。”一向谦和的李欧梵,罕见地怒从心起,脱口而出:“我坚持着一个信念:大学的目的就是学术,其服务的对象是社会。”
  2004年从哈佛大学退休后,李欧梵依旧笔耕不辍,写专栏,发评论,“为我心目中的公众尽一点力量”。有人质疑他为何一味地抬高人文,他却不无隐情地感慨:科学研究与人文教育两者并不矛盾,而是完全相通的,只因现在,人文实在是被挤压到了边缘。
  正如此次在苏大,虽然身体不适,但一讲到自己一生倡导的人文精神,李欧梵立刻神采飞扬。“大学本科应当是用来培养通才的,只有研究院才是培养专才的。如果太过于强调专业教育,主修专业的学分远多于选修学分,这对学生的个人发展来说是不利的。”
  他坚信人文精神对任何一个人都很重要。有学生问:“人文教育有什么用?就业时顶不上一张证书。”李欧梵回答:“在国外,很多知名大公司招聘时会有这样的问题———你听过几首贝多芬的交响曲?请问你对这幅画的评价是什么?这说明,企业在专业之外也开始看重一个人的人文素养了。”
  对如今的文化状态,他有一些无奈,但并不悲观,他努力在被定义为通俗文化的文化形式中挖掘人文因素。“你们很多人爱看周星驰的电影,认为是一种无厘头的搞笑。但有谁仔细听过,他的《功夫》里的背景音乐是什么?谁听得出来,是哪一首古典音乐?”
  也因为此,他并不因自己是哈佛教授就觉得高高在上,反以“平常文化人”自居。有人评论他,喜欢的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自愿做一个“机动知识分子”,对纷纷尘世,既批判,又投入,既预言,又幻想。而他的一个小幻想,就是寻找一个人文空间,“我甚至有一个理想,如果哪个学校可以给我一幢房子,我可以设计一个非常好的图书馆,营造一个非常人文的环境。”
  实际上,这个天真的自我的小理想,归根结底仍是为了他心目中的公众,为了他心目中的人文精神的大理想:“我会请世界著名的学者跟年轻学者对话。到了这里,随便你做什么,我只要每个礼拜大家作一次非正式的交谈。我想用这个办法来推动香港的人文风气。”

 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阅读主张
  解放周末:您最近在读什么书?
  李欧梵:去年我开了一门关于电影的课,买了二三十本相关的书在看。我喜欢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最近也买了他的两本自传在看。今年也是我喜欢的俄罗斯音乐家肖斯塔科维奇诞辰百年,我也在看他的传记。
  解放周末:很多人都有困惑———许多书读过之后就忘记了,似乎白读了。
  李:我也是啊。我读书的时候,会把重要的章节划下来,很重要的书我会写读后感,把书的主要意义写出来。我主张重读,自己也利用演讲和教课的机会重温这些书籍。当然不必每一本书都看得很仔细,第一遍更是这样。但特别重要的书就需要重读,这是对抗遗忘的唯一办法,经典的书我会读三四遍。
  解放周末:现在每年出版的书很多,畅销书也不少,让人有无所适从的感觉。
  李:我很反对媒体的炒作,把一本很差的书炒得很红。我觉得应该相信自己的意见,因为每个人的兴趣是不同的。如果你看到一本好书,很喜欢这个作家,不妨“追踪”这个作家的其他作品,看他的兴趣在哪里,是怎么转变的。平常我会看一些权威的读书版,遇见朋友,我也会开门见山地问“你最近看哪本书”,接受他们的推荐。
  我一直觉得,一本书的价值因读者而异,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阅读主张,因为每个人的兴趣都不一样,不要管媒体怎么炒作。

  面对信息爆炸,我有我的对付方法
  解放周末:现在阅读率下降,是世界范围里的普遍现象。
  李:唉,这是不可避免啊。年轻人越来越喜欢视觉上的东西,书的销售量越来越少。我希望视觉和文字媒体中多一些整合,比如狄更斯的小说,太厚了,实在没时间看,没关系,看看电影也可以。看电影觉得某些地方有兴趣了,回过来看看书。
  解放周末:这会不会对经典不够恭敬?
  李:这无所谓,无所谓不恭敬。现在什么都是消费,我一点也不唱高调。现在经典书很便宜,畅销书反而很贵,那最好了。读书要看得自己有兴趣,而不是为了一种特别的目的。
  解放周末:像您这样,读书是兴趣,兴趣就是工作,是很令人羡慕的。
  李:其实我做了许多自认为和别人不一样的选择。美国没有退休年龄,我选择了早退休。很多学者在我这个年龄到处参加会议。我除了重要的会议,一般不会去参加。上课的时候,我也和学校讲好,星期二、星期四,对不起我不参加会议。干什么呢?在家里看书,写文章。现在时间对每个人都很紧迫,就是要自己争取,而不是被动地说“我太忙了,没时间”。所以每天晚上我都把电视关掉,要想娱乐自己的话,就看看老电影。
  解放周末:这样会不会和社会脱节?
  李:我偶尔上网,看新闻,查资料,一般不用电邮。我轻易不上网,宁愿相信书本。网上的重量级学术论文还是不多,当然寻找重要的信息我会上网,把网络当工具。信息爆炸的时代,我有我的对付方法。

 我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发霉”
  解放周末:您的这种生活方式比较怀旧,也有人说您像是上海的“老克勒”。
  李:人老了都怀旧。但是我的怀旧和别人有点不一样,我相信想象,我相信创新。我怀旧,是用自己独创的方法怀旧。我从不认为自己当年怎么怎么。我重温看过的老电影,《魂断蓝桥》,我就作一个比较,和当年看的时候的感觉有什么不同,把这个不同讲出来。我最近写一本书,马上要出版了,就叫作《我的电影经典》,看同一部电影的不同的感受,用自己的解释、反思和分析来表现我的怀旧。这不是一般的怀旧,“什么都是老的好”,或者“世风不古”,自怜。我只是用怀旧的心态把自己重新修正一下,帮助自己思考。
  回忆本身就是片断性的东西。我自己注重回忆,但是回忆是用想象的方法,把过去抓回来,而不是沉湎于过去。我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发霉”。你知道人一老,很容易沽名钓誉,或者自艾自怜。我一般是,记者不见、电视不上,把我变成名人的事,我不做。但是如果见到某一个人对某本书有兴趣,我愿意花时间好好和他谈。

 好莱坞这一套我全部看穿了
  解放周末;上世纪70年代您写文章,重要的关注点是自己在中西文化中的徘徊,现在您怎么看?
  李:《西潮的彼岸》是本老书了,我就是在里面剖析自己,是否过于西化了。现在反而没有什么认同危机。我要在我自己的文化本位上,确定自己是一个很喜欢中华文化的人。
  我对中国文化的看法是,中国文化是多元的,我相信文化是可以交流的。世界文明之间绝对是可以对话的。
  解放周末:然而现在有人说西方文化似乎是一种强势文化。
  李:我从来不认为西方文化是强势文化。西方文化的一个特征是好莱坞,好莱坞这一套我全都看穿了。西方有的国家的本土文学最好的还是比不上印度的、法国的,更不用说俄罗斯的。所以我不觉得我会受到多大的影响。但是许多人受到影响了,所以我鼓励大家看电影的时候,多看老电影,看多元化的电影,而不是仅仅是看好莱坞的。我自己看小说的时候,会想一下,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怎么拍,镜头怎么摆。看电影时我会比较一下,他拍得比我好我就服气。但是现在我只有在看李安的时候觉得他拍得比我好,《断背山》小说我看过了,他真是拍得比我好,我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