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2/2008
潘詩韻:台北專訪朱天文
天地再寬 盡皆此
台北專訪朱天文
文章日期:2008年7月22日
【明報專訊】在台北一家飯店的小酒吧跟朱天文相約會面,她一身深藍色的連身裙子,長髮往後束,背向落地窗戶靜坐;室外的光影打在她臉上,加上周邊風景,彷彿電影裏的某個場景。她態度親切,說話慷慨,對於所有問題,都不徐不疾地娓娓道來,像跟老朋友聊天;談到寫作時,她立即眼神閃亮,但從容和善的笑態又像個小女生。
朱天文很少出門,更不常來港,上一次踏足此城是2000年出席嶺南大學中文系主辦的「張愛玲與現代中文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距今已經8年。新作《巫言》裏描述香港消費狂的狀,則源自1995年出席香港書展活動的印象。她坦言也喜歡看櫥窗,看設計,特別是生活用品,把它當作現代博物館,賞心悅目。她說,看,是女性的本能。
香港印象.讀者印象
十三年前的書展教朱天文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有於座談會中認真提問的一位讀者,她記得,他叫董啟章,也就是今日香港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他現在一本一本寫的這麼厚,這很不得了。」所以,她自感對香港認識不深,西西和黃碧雲的作品,她都有看,只是較熟悉的還是從前一起辦過《三三集刊》的作家鍾曉陽,天地圖書最近也將她的《停車暫借問》再版發行。
朱天文是台灣以至華文世界舉足輕重的作家,但她對自己的文學名聲卻一貫淡薄,對讀者的想像和預期,更爽直說「不」,乾脆俐落,她只專心經營她的作品。「寫電影劇本、雜文等,我非常清楚我有一個溝通的對象,尤其是電影劇本,我是寫給工作人員看。因為基本上我合作的導演就是侯孝賢,大部分時間就是一個長期的討論過程,我就扮演一個回應者,在導演思考過程裏的一個回音,他發球出來有人接這個球,有時候我也會發球然後他接,不過這一定要在同一個頻率上才能發生。有時候這個討論會長達一年,在這個長期的討論過程裏,導演已經非常清楚要幹什麼和拍什麼;所以討論結束後,導演就會將他的筆記扔給我,有時候是五本,有時候是六本,於是我就把它們整理成一個文字的工作本,包括分場和一兩句對白等等,是給工作人員看的,讓大家有一個共同的依據,一個施工的藍圖,然後工作人員就根據這個執行。」不過部分劇本如《海上花》,因要變成上海話,所以對白就要寫得很清楚;至於近期剛上映的《紅氣球》則完全沒有對白,因為工作人員的溝通是法語,她只大概寫下每一場做什麼,然後完全是現場導演跟演員之間的互動,包括茱麗葉‧畢諾許。
至於小說,她坦言完全沒有讀者對象,不做任何溝通,「其實你寫的時候,你只能面對一個你觀察的課題,這個課題很像老子說的『惚兮恍兮,其中有像;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它好像是一個被禁錮住的課題,看不清楚,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裏頭的像或物叫出來,然後賦予它一個造型,一個名字。」
長篇寫作對作家的精神與體能都有一定挑戰。在這一段她形容為「坐牢」一樣的寫作日子,她每天會固定寫四五小時,然後看報紙,東玩西玩、到房子附近餵飼流浪貓。第二天,她會把前一天寫的草稿從頭到尾看一遍,把不好的地方一面修改,一面騰稿,騰到一個進度之後,她又會繼續寫下去。這時,她又會把另一個東西叫出來,又給他一個名字。到最後又重頭到尾看一遍,又再騰。
寫作《巫言》,是從卡夫卡的一句說話出發:「一個小說家是拆他生命的房子,用這磚塊蓋他小說的房子。」一個懺情的獨白體。原先她想寫的是「巫」跟「言」,「巫」是使用文字的人,也是所有創作者,可這個巫卻跟生活格格不入,他進退兩難、不合時宜,種種都像是在拆他生命的房子,小說家的房子,這是卡夫卡那句話的前半段。至於「言」,是文字,文字原先是有神聖性的,它可以通鬼神,是理解宇宙和人生的符號、鑰匙,也是權力、權柄,只是後來文字卻一直被貶值到現在完全沒有價值。小說家在這種狀態下寫出來的小說,就是那些磚塊一片一片的蓋起來的房子,也是卡夫卡所說的後半段。當兩條線並列對照,就看到中間的關聯和參照。
「新天使」:我只能記得
只是一路寫下來,整部小說寫完以後,她卻發現卡夫卡變成了班雅明筆下的「新天使」,是表現主義畫家保羅克利(Paul Klee 1879-1940)的一幅小畫Angelus Novus。「新天使」是這樣的:眼睛注視,嘴巴張開,翅膀伸展,他的頭看向未來,他的臉朝向過去,看到過去像一場一場災難,在他面前摔碎,災難的殘骸一個壓一個堆起來,愈積愈高,高入雲霄。新天使好想停下來,把碎片、死者喚醒,變成一個整體,但風暴從天上刮下,這風暴名為「進步」,所以他的臉是看過去,而他的背則對未來。「過去就是記憶,你基本上就是用記憶抵抗時間。有時間就有生老病死,是沒法抵抗的,也是人最大的悲哀,就是你一定會死;但是我每一件都記得,我就是沒法打贏你,也能打個平手。新天使就是這樣,他臉看向過去,表示『我記得』。」所以,《巫言》最後變成是新天使的圖像,他用「言」,就是他的「咒語」、文字,把原本禁錮的萬物,叫出來、釋放出來。
其實,《巫言》更像一個博物志,充滿了細節,不厭其煩。朱天文認為現代已經沒有什麼神聖的東西,但一切「巫物」,如最沒有人性的塑膠,卻因為人的注目、人的紀念,變為神,卻都是「巫神」。「像波赫士的《歧路花園》(The Garden Of Forking Path),到每一個歧路都是一個花園,你在裏頭都會忘記你的來路,對所有細節都有一種高度喜悅,流連忘返,使得「巫物」都是神。」
寫《荒人手記》的時候,朱天文一直上天下地還到冥界去問「生老病死」的問題,可經過八年的歷煉與整理,到《巫言》的時候,已不再問了。「我把它變成像中國畫裏的留白,是最大的悲哀跟惆悵,變成作品的底色;可在《歧路花園》裏頭,我可以不斷的離題。我就是喜歡細節,在細節裏頭我感覺到此時此刻我活,所以我就專注寫此時此刻所看到的,留白就變成是我所有細節的背景。」專注,也令她的作品充滿了高度的凝視,凝視當下,跟當代作出對話。
唐諾曾表示朱天文對自己的小說有種輕視之心,彷彿隨時可以喊停,然後一生擱筆不寫。不過,完成《巫言》後,她已決心要再寫二十年,要寫到七十歲。她注意到許多同輩作家到中年以後不再寫作,但她倒希望自己能變成「職業選手」。「我高中已經開始寫作,到了現在人過五十,你的寫作年齡已差不多三十幾年,人生已經過一半了,其實還有很多想法,人也夠成熟,卻還沒有寫。所以現在最大的問題不是有沒有靈感,而是要養成自律,以及鍛練體能,以前那有體能的問題!」
自律是要養成每天固定的寫作時間,「像打職業賽,要維持手感,做筆記,像抄經一樣。」她指一位已去世的京戲打鼓佬,即使到了九十歲,每天早上起來就是打鼓,不是為練習,是為了維持那種狀態,要「上場即中」,沒有暖身的,這就是職業。至於體能,則要夠好才能集中精神喚出心裏面的東西,否則難以面對想要說的課題,情就像潛水一樣。所以,她每天都會盡量維持運動。
聆聽菩薩低眉
今年香港書展,朱天文將主持講座,與讀者會面,題目是「站在左邊——我寫《巫言》」。左邊,指的是非社會化,在同一光譜的右邊是社會化,而「巫」就是站在最「左邊」的邊界,越過了,就會變瘋子,無法對話,無可言說;站在「巫」的那邊看社會化,看當代,很多習以為常的事情,卻覺得格格不入。結束書展活動後,她將回到她的書桌前,繼續寫作。她想要寫一些關於「時間差」這個磁場裏的短篇小說。這一次,她定言,不要讀者再等八年了。
事實上,朱天文一直很少出席公開活動,尤其是讀者活動,她說是因為自己的「弱點」。「像《巫言》裏講的『菩薩為什麼低眉』,因為當他的眼睛跟他(別人)對上的時候,我就是要負責了。」她指從前辦《三三集刊》時,她會大方的把家裏的地址電話等等都告訴讀者,也招待讀者到家裏坐,但長期下去根本負荷不了,難以全部照顧,覺得有點兒「始亂終棄」,所以她特別覺得要「慎始」,「因為當你一開始,你就要負責的。人的情感是有限的,我在這有限之下更不能亂發,像天使跟魔鬼,如果你不分的話,當一天真正的天使來的時候,就沒有什麼可以給他了。」同樣的話,她的妹妹朱天心也曾向好客的父母親朱西甯與劉慕沙提過。「只要你保持廣泛的閱讀,對世界的好奇,就不會妨礙你寫作的視野。」
「人一生的時間有限,能力有限,年輕時也許覺得自己可以做很多事,可是結果是發現你只做一件事。然後你做這件事做得非常好,一直做一直做,做到底,做到沒有人能代替你的獨特性,我覺得這是人生的責任。你有這天賦,你把它充分發揮了,我覺得這是寫小說對我的意義。」
小說的意義。生命的意義。朱天文娓娓細述。今年,在香港,我們終於可以親耳聆聽。
[文/潘詩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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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tra.朱天文@HK
「站在左邊——我寫《巫言》」
文章日期:2008年7月22日
【明報專訊】時間:7月24日(星期四) 下午2:30至4:00
地點:香港會議展覽中心 會議室406 -407
主講:朱天文
主持:馬家輝
登記:http://hkbookfair.hktdc.com/chi/evt_schdt/event.htm
書名:《巫言》
作者:朱天文
出版:印刻/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