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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林先生大可不必如此郁悶吖。從朱生豪到梁實秋到卞之琳,三個莎士比亞一直都如此“打架”呢。
直譯或者意譯,恰如“TO BE OR NOT TO BEE”,原本就是你死我活的。
真的動氣,倒教人看了笑話。
不過,小女子倒是更喜歡卞譯,更“人”些吖。
印度的泰戈爾,也是譯者多多,那年,小女子編《東南亞踏歌行》,請了老先生幫忙,非冰心譯本不選。其實,鄭振鐸譯的散文也不錯,就是口感不如冰心的“清爽”。純屬個人閱讀愛好吧。
林譯村上:“○”分
文章日期:2008年7月24日
【明報專訊】編按:村上春樹作品之內地中譯者林少華,今年書展來港與台灣版譯者賴明珠對談村上熱潮。面對坐擁歷史地位、保留句子面目的村上譯者,林少華的文筆可是更自信,有評論人更視之為張狂——一日本名教授給予林的翻譯「○」分,林少華與之筆辯,在他來港以前,可先讀讀他的「自辯」。
非我瞎吹,自上學以來,無論考試還是作業,從未得過「○」分,未嘗過「鴨蛋」是何滋味。不料在當老師給人打分打了二三十年之後,陡然被人打了一個大大的「○」分,完美得宛如八月十五中天皓月。說白了,一個圓滾滾的大「鴨蛋」。令人不得不嚴肅對待的是,給我打這「○」分的,既非評價教學效果的調皮學生,又不是喜歡惡作劇的「憤青」網友,而是一位日本教授、一位頗有名氣的日本教授——東京大學文學部中文系教授、日本學術會議會員藤井省三先生。打分物件也不是當年要提日語教授時考的我所不擅長的英語——即使那次也得了58分——而是我自鳴得意的領域:翻譯,且是村上作品的翻譯。自「林家舖子」開張以來,如此沉重的、決絕的打擊還是頭一遭。
換個自尋開心的說法,不知幸與不幸,這頭一遭得的「鴨蛋」居然是「日本造」,made in Japan。人所共知,made in Japan不同於made in China,向以品質優良聞名於世。問題是,一如藤井教授所熟悉的魯迅先生所說,再完美的蒼蠅終究是蒼蠅,再優良的「鴨蛋」也終究是「鴨蛋」。而且,愈是「品質優良」我愈覺得不爽。我本是凡夫俗子,不可能為得了「鴨蛋」而手舞足蹈神清氣爽。尤覺不爽的是,我不曉得該不該將這個「鴨蛋」、這個「○」分主動公諸於世。「○」分來自藤井教授所著《村上春樹心目中的中國》,書已於7月25日公開出版。因此,我這裏所說的公諸於世,是指要不要由我自己告訴中國讀者朋友。不告訴吧,有負藤井教授一番苦心,畢竟此書乃學術性著作,傳播範圍原本有限,加之中國懂日語的人有限,接觸到的就更有限了。告訴吧,忽一下子上報上刊上網,街談巷議,盡人皆知,半世英名從此休矣!
如此徬徨數日,最後決定廣而告之。大丈夫為人行世,自當光風霽月水落石出,豈可畏首畏尾患得患失!只是,倘有自辯之嫌,還望海涵才好。
不言而喻,打「○」分自有打「○」分的理由。作為知名學者,藤井教授更是如此,且容我擇其大端舉出兩點。
過失一:審美忠實
其一,審美忠實之過。愚意以為,作為文學翻譯,較之詞句等表層結構的對應,更應注意審美愉悅等深層結構的忠實。藤井教授則持相反的觀點。他認為村上作品用的是「口語體」,唯有最大限度傳達這一文體或風格的翻譯才是「良質」翻譯。而林譯用的卻是「文語體、書面語體」。作為顯例,他把我從《挪威的森林》中舉過的例子反其意而用之:
林譯內地版:玲子……緩緩彈起巴赫的賦格曲。細微之處她刻意求工,或悠揚婉轉,或神采飛揚,或一擲千鈞,或愁腸百結。
葉蕙譯香港版:玲子……慢慢彈起巴哈的賦格曲來。細膩的部分故意慢慢彈、或快快彈、或粗野地彈、或感傷地彈……。
賴明珠譯台灣版:玲子姐……慢慢地彈起巴哈的賦格曲。細微的地方刻意或慢慢地彈、或快速地彈、或盡情揮灑地彈、或敏感用情地彈……。
藤井點評:確如賴明珠所稱,賴譯「不化妝,保留本來面目」。較之林譯自不待言,即使同葉譯相比,也可以說幾近完美。比之賴譯和葉譯,不可否認,林譯的「審美忠實」反而顯得濃妝豔抹(厚化妝)。
相對於「愁腸百結」、「感傷」以及「敏感用情」,村上原文用的是來自Sentimental的「外來語」。敝人日語水平自然比不上藤井教授,但旅日五載,日常生活中從未聽見哪位日本人忽然冒出這麼一句日本味英語。恕我冒失,Sentimental用作日語未必就是「口語體」,而作為中文的「感傷」和所謂「敏感用情」也未必就不是「文語體、書面語體」。而藤井教授則據此斥林譯為「濃妝艷抹」,慨然賞賜「鴨蛋」;而另譯則「保留本來面目」,幾近完美(完璧),倘若打分,大概不低於98.5分。聲明一句,我不是在這裏害「紅眼病」,都是同胞,賴葉二位女士得一百分我更歡喜。我不過是對這打分標準有所費解罷了。我也是當老師的,也教翻譯,也打分,記憶中,打分時從不曾如此旗幟鮮明地抑此揚彼。且,類似「愁腸百結」這樣的譯法即使真的屬於「濃妝豔抹」,那也不到百分之一。而藤井批評給人的印象,彷彿三十二本拙譯村上盡皆如此——若干噸高檔化妝品就這樣被我揮霍一空。
過失二:漢語民族主義
其二,漢語民族主義(nationalism)之過。平心而論,藤井教授似乎並不否認拙譯行文的「漂亮」。但「漂亮」的結果,便是所謂「濃妝豔抹」。而其起因,則在於敝人身上的「漢語民族主義」。作為證據,一是有人指出敝人是「熱情的『愛國主義』文人」,而他認為「當之無愧」(當)。二是我自己說過「漢語(大概)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之一」,同時將「日文式翻譯腔」稱為「和臭」,暗示中國文化對於日本文化的「優勢」。藤井教授因之斷定:「成為用『世界上最美的語言』的漢語寫散文(essay)的文人恐怕才是林少華的本願,而從事日本文學、尤其現代文學的研究和翻譯,總的說來非其本意,想必他是通過『審美地』翻譯村上文學來化解這種不滿。」進而認為,敝人之所以「能夠成就包括台灣賴明珠在內全世界任何村上譯者都未能做到的單獨翻譯三十餘部村上作品的偉業」,完全因為敝人的自負——具有得到漾溢以「世界上最美的語言之一進行讀寫之審美意識的中國讀者巨大支援的自負」。不僅如此,藤井教授還獨自慧眼地指出:「這種較之林少華的自尊心更屬於不無過剩的文化民族主義的意念,有可能表現出了二十一世紀中國式村上閱讀的一端。或者中國讀者也對批判日本國家暴力性的村上文學懷有共鳴、不是作為發揚國粹文化的閱讀,而是旨在『越境』的閱讀亦未可知。」
翻譯者的自信
必須承認,藤井教授引用的我的話,我確實說過,有的還說了不止一次。但若由此上升到漢語民族主義、文化民族主義這樣的政治高度加以批駁,我以為恐不可取。我曾一再強調,一百個人翻譯村上就有一百個村上,而且每個譯者都深以為自家翻譯的村上是真正的村上——沒有這樣的自負,文學翻譯就無以成立。因此,素面朝天(化粧)也好,濃妝豔抹也好,講究詞句對應的形似也好,追求審美忠實的神似也好,作為學術問題或翻譯傾向問題都可以討論,大可不必把任何人都可能有的對於自己民族語言的一點點自豪感同民族主義直接掛。更不贊成以帶有火藥味的政治批評代替心平氣和的、持論公允的學術批評。
尤其令人遺憾和意外的是,藤井教授的批評甚至夾雜意識形態色彩。例如他將發表讚賞林譯文章的香港《文匯報》特意表述為「中國共產黨系統的報紙」,把我一開始沒對《挪威的森林》感興趣的原因歸結為「本國(中國內地)評價尚不確定」。就連我在一篇散文中提到的「文革」中「黨安排他(我)學習他從未想學的日語」也熱心解釋為「基於共產黨政策性人才配置」。說來耐人尋味,敝人基本是在張揚意識形態的背景下長大的,但我已在很大程度上擯除了意識形態視角,而藤井教授反倒念念不忘了。不妨說,我得的這個「○」分、吃的這個「鴨蛋」未嘗不多不少與此有關。
村上春樹本人也搞翻譯,是個很不錯的翻譯家,他在一篇題為《翻譯與被翻譯》的文章中這樣說道:「我想,出色的翻譯首先需要的恐怕是語言能力,但同樣需要的還有——尤其文學作品——充滿個人偏見的愛。說得極端些,只要有了這點,其他概不需要。說起我對自己作品的翻譯的首要希求,恰恰就是這點。在這個不確定的世界上,只有充滿偏見的愛才是我充滿偏見地愛的一個物件。」
那,藤井教授對拙譯的評論充滿的是什呢?
Xtra.講座.林少華、賴明珠
村上春樹的兩岸熱潮
合辦:明報讀書站、香港書展
時間:7月26日(星期六)下午4:00 至6:00
地點:香港會議展覽中心 會議室404-405
主持:健吾
主講:林少華、賴明珠
登記:http://hkbookfair.hktdc.com/chi/evt_schdt/event.htm
[文/林少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