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7/2008

雙鍾對寫

我是羊
文章日期:2008年7月27日
【明報專訊】我思念我的羊身好久好久了,久得頭髮都變白。嘿,別大驚小怪嘛,羊是非常可愛的動物啊。羊性溫馴,聰明又好奇。羊能反芻。羊很講衛生,吃東西要挑乾淨的。羊愛自由不能被圈養,羊有耐力能走直陡的山坡。啊我的羊身你在哪裏?難道我必須長此以往過這虛偽無聊的生活,在這狹擠逼仄的城市?如今當我回顧過往的人生,竟能清楚看到羊的隱喻處處皆是。我以羊為筆名刊登文章,友儕以羊名喚我。母親教我唱的第一首歌是「小小羊兒要回家」,孩提時我的牙牙學語聲跟羊的咩咩聲十分相似。我喜歡收集羊公仔,每到異國旅行看到新奇的都買一個帶回家。小學三年級打開地理課本,當一片青青草原呈眼底我的心怦然一跳,震撼於世上竟有如此青草國度。那一刻我立下誓願將來一定要到那地方去,一定要。二十多年後果然我去了那個盛產羊毛的國家,在那裏度過一段優悠吃草的歲月。那時我棄葷從素成為徹底的素食者。我把捷克作家卡夫卡的照片供奉在頭,因為他尖額尖臉尖耳酷似我羊祖太公。每天早上我在鏡中看見自己的人頭人臉人耳人唇,我就知道這不是全部的我絕不是,還有一個我深深隱藏在這副人的皮囊底下。

不然我又怎麼解釋從小就在我內心蠢動的對遼闊空間的嚮往呢?我又怎麼解釋即使是旅行社海報上的一望無際的高原也能讓我心動神馳魂飛萬里呢?而忽然一天我發覺原來我並不孤獨。人類的歷史秘密分佈我的同道中人。法國大文豪福樓拜的一段文字真是我的知己之言:「我想給自己買隻美麗的熊——我是說一幅熊的畫——把它裱起來,掛在我睡房裏,底下寫上『古斯塔夫.福樓拜的肖像』等字樣,以便闡明我這個人的道德傾向和社交習慣。」想念自己的動物身不止我一人啊。福樓拜認為人以出生地為法定國籍是天下間最無稽的事。畢生對埃及情有獨鍾的他厭惡巴黎,認為自己天生該是東方人:「我想我是被風移植到這片爛泥地上的;我肯定我在別處誕生——我的記憶和感官裏有充滿香味的海岸和藍藍的海洋。我生來就該是交趾支那的皇帝,吸百尺長的煙斗,擁有四千個妻室和一千四百個戀童,有彎刀讓我砍下我看不順眼的人的頭顱,努米底亞駿馬和大理石水池。」想來古往今來多少大畫家都把自己畫得似人似獸,墨西哥女畫家費力德不就喜歡把自己畫成人頭獸身像嗎?十二生肖,十二星座,不都是人類早就在動物界中尋找圖騰的有力明證嗎?希臘神話裏那些半人半獸的神祇是多麼魁偉壯麗,不是很清楚顯露人的回歸動物身的原始欲望嗎?

每天當我混在這城市呼吸二氧化氮和懸浮粒子,抬頭看四面高樓夾峙,零碎切割的空間如蜂巢壘疊,天空只剩一條羊腸徑。我的心好寂寞好淒茫,柏油地上我的影子好孤伶。天涯路遠魂飛苦,尖齒獠牙石屎林。而千不該萬不該我去看《魔幻羅盤》那電影,情景雖是虛擬的,於我卻真實無比。在那世界裏每個人有一動物為伴,寸步不離終生相守。相傳牠是人的靈魂的化身,與人相依共生共存亡。原來那世界是真的存在的,它一定曾經存在過。我心裏好痛從戲院出來哭個不止。維多利亞港對岸點起萬盞燈有如萬人守夜儀式,香港夜色好美,可是有一天我會走,永遠離開這個美麗卻教我憂傷的城市。人的靈魂有本相嗎?人有真身嗎?我不知道啊但我知道,我只知道,我好想好想我的羊身。我要走,不管走到哪裏要走多遠,我要尋找我的羊身,與牠廝守不分離。

是的到了那一天,哪怕那是千百年後萬萬年後的一天。那一天,我與羊身合一,我與我的靈合一。那一天,我脫出牢籠,我自由了。那一天,一點也沒差,我誕生了!我誕生了,我是一隻羊。我是羊,春風吹拂我的髯。我是羊,吃草,晒太陽,白毛燦燦角飛揚。我是羊,不怕高,不怕陡,垂直峽谷我能走。我是羊,雨為簑,雲為裳,綠草青青任我躺。我是羊,疾如風,快似電,不怕鷹虎兇,只怕羊皮狼。我是羊,鐵錚錚,硬蹄跟,立定懸崖萬仞山,仰天長號對天喊,孤峰絕嶺我為王,我為王,我為王,哈哈哈哈哈哈哈!

「 停車莫再問——我透過《停車暫借問》問了些什麼」

時間:7月28日(星期一)上午11:30至下午1:00

地點:香港會議展覽中心 會議室406-407

主講:鍾曉陽 主持:馬家輝

查詢:2240 4466

登記:http://hkbookfair.hktdc.com/chi/evt_schdt/event.htm

[鍾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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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書簡
文章日期:2008年7月27日
【明報專訊】好幾個月前我跟你提過搬家的事,這幾天才剛安頓,便接獲你的來信。這樣很好,好像便多了家的感覺了。

你知道,要安置一個完全合乎心意的家,是多麼困難的事。像所有事情那樣,構想時是一個樣子,漸漸發現身不由己,最後證實即使是微細不過的事,也是無能為力的。從牆壁的色調到光線的強弱,從客廳的擺設到房間的窗帘,在一步步成為具體的事實以後,距離我的夢想便十分遙遠了。一個理想的家對我來講不過是一張舒適的座椅,一張合適的書桌,所有物件都能安放在適當的位置,衣櫥和碗櫃不要超出伸手能及的高度。我相信能夠自主支配的生活才是幸福的生活。但幸福這個詞就跟好些詞兒那樣,為了保持它的確切含義,最好就是避而不提啦。

但它到底是我生活的居所,不管我的日子是閒適或甜蜜的無所事事,還是像舉起或放下的石頭那樣地實在、堅硬、沉重,所有發生的一切全都表明一個事實——哦這個人是這樣看待問題的、是這樣感覺事物的、是這樣渡過他的餘生的。它決定我的活動,接受我的偏見,隨時日一個星期、一個月、一年地成為過去,我在屋裏的每個角落,為我的個性刻下不可磨滅的烙印。

所以,要是你能到我家便最好了。你不是常說嗎?要是我能到你家便最好了。但要達成這樣的願望,恐怕還得待好些年以後,那時候我們又要更老了。現在我給你寫信,理應談到我的生活,但腦海想的卻是你家後園長滿紅色果實的櫻桃樹,還有你家陽台面向的藍色的海洋。我彷彿熟悉你家周圍的每條小路,附近的山林,遠處的山峰。白雲懶洋洋地在空中停住不動,海水自山巖的底部發出輕柔的低鳴。偶而灑落的陣雨又細又軟,樹葉在陽光的照耀下現出黃色的斑點。在如此眾多的磷光中,彷彿一切充滿深意。但我能說這就是你過的生活嗎?你曉得時光中錯過的是什麼嗎?

由於人的意識總是不可救藥地姍姍來遲的緣故,要曉得錯過的是什麼,就得以自己的方式重新思考生活中曾經出現的每一件事,但當現實成為影子,一切事物都是可疑的。或許不存在確鑿無誤的事實,或許我們說的,不過是事物的關係。在充滿悖論和矛盾的生活中儘管偶爾展示溫情脈脈的角落,但正如維珍妮亞.吳爾夫說的,生活真是危險,真是危險,哪怕只活一天,也是危險的。危險來自她備受折磨的頭腦,因為她要表達和掌握的,是一個凡事都包含其反面的世界。而這個世界以至理解它的方式,同樣是複雜多變的。

看我說到哪兒去了。但我仍然認為誰若是過問生活,誰就是使生活成為可證偽的、可反駁的,和可檢驗的。為了對抗動物生活的貧,我假設,的而且確有我的生活這回事。假設人就是人,我過的必然就是人的生活。套青年馬克的話來說,就是以愛來交換愛,以信任來交換信任的生活。

為了讓你自片斷中閱讀我,自整體中理解我,好應告訴你好幾件教人懊惱和歡喜的事,但所有短暫的歡愉和微不足道的擔憂,全都在日常生活中煙消雲散了。或許我只能告訴你這個白天的事。這個白天我獨自在咖啡店,因為這樣的午日時光,對我是適宜的。鄰座的男女臉部有一種心不在焉的表情,時而擺出永遠熱愛的姿態,但到底永遠熱愛還是永遠痛苦,就只有他們目己曉得了。這樣的情景跟我看過的電影有幾分相似,女的問,「你在想些什麼?」男的回答,「我在想你。」在沉默了好一會以後,女的又問,「沒有的事。告訴我,你在想些什麼?」男的回答,「我在想你。關於這一點,你最清楚了。」

我只是坐。心想這樣的對話,應該在何處結束呢。應該是一個問,「現在幾點?」一個回答,「知道有用嗎?」我告訴你這些就是讓你知道,我的生活,也不是毫無樂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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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奪鍾曉陽 /文.
關仁
文章日期:2008年7月27日
【明報專訊】是日也,雙鍾又現身,精彩。

鍾玲玲與鍾曉陽老友鬼鬼,老友對寫,讀來特別有感覺,如果連見諸文字的對寫都咁好feel,可以想像,她們坐在一起喝咖啡時,兩位文學女子,言談之間,風華飛躍,一定更能令人聽出耳油。世紀版應該搞個對談會之類活動,邀請佢兩位同讀者一起飲杯、傾偈,各位觀眾,贊成的請舉手!

今個書展,鍾曉陽推出修訂版《停車暫借問》,萬眾矚目,關仁收到風,連昨日在〈世紀版〉撰文的林青霞即使遠在不丹,亦打長途電話叫人替佢去書展買番本。佢話自己係鍾曉陽粉絲,確識貨。

在修訂版內,鍾曉陽有一篇兩萬字新文章,世紀版前個星期已經摘錄轉載,各方叫好;明天早上,鍾曉陽將現身於香港書展,細述前塵往事,各位鍾迷,千祈咪錯過。關仁聞說鍾曉陽做事向來認真,故於一個月前已經緊張萬分地開始準備講稿,關仁乃忍不住調侃她道,「你可能係香港書展歷年最準備充足的一位演講嘉賓」。她笑笑,靦腆地,非常文學女人地,憑此表情就抵佢寫出咁好的小說。

鍾曉陽復出江湖,絕對不止在香港受到追捧,遠在台灣,例如八月號的《印刻》文學雜誌就會隆重介紹此事,並刊登鍾曉陽多篇文章。至於台灣的出版社,聽聞有好幾間都派人出席香港書展,任務之一就係想向鍾曉陽取得出書版權,由此證明,只要係好作品和好作家,永遠不會受人冷落。呢個世界,百花齊放,總仍有夠水準之人。

好了,談談呢個禮拜的世紀版面:明天,將有《赤壁》專輯,由李焯桃等影評專家深入剖析該片的好與不好;後日,有胡恩威談《華嚴經》舞台實驗劇,呢部作品半年前做過,關仁曾欣賞,喜歡之極,感動之極,如今再演,改動不少,肯定係「增強版」,不可不看。周三,周四,周五,續有好稿,這裏先賣個關子,總之你要日日追睇世紀版,千祈咪心急!
[文.關仁]



[鍾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