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2/2008

方善云:中國藝術家也要後殖民?

中國藝術家也要後殖民?
二○○八第三屆廣州三年展
文章日期:2008年9月12日

【明報專訊】踏入回歸後第十一年的香港,近年本土意識冒升,甚至由於中央主權與港人自治的特區政府之間的關係做成的中央與邊陲文化拉持互動,使「去殖」、「解殖」的呼號此起彼落而為人熟悉——然而正因為概念漸次普及,政治化的批判力量滲入各場域,藝術亦穿上簡易的反霸權意識形態框架,是否令「後殖民」論述正逐步失去其原生的生命力?

當下,中國當代藝術於國際間炒賣得紅火衝天,正在舉行的廣州藝術三年展,甘冒「大國沙文主義」之大不諱,以「向後殖民說再見」為策展主題,提出「後後殖民」的藝術主張。

「向後殖民說再見」意念的出現,源於策展人對「後殖民理論」不但日漸喪失批判性、且自己本身逐漸成為一種新的體制、愈發牢固的意識型態,感到煩擾所致。三位策展人、香港的張頌仁、內地的高士明及瑞典的印度裔教授薩拉‧馬哈拉吉(Sarat Maharaj),對於後殖民理論以「他者」、「本土」、「差異」等等文化符號,編織了如羅網般現實與自我之間關係的基本框架,打撈與「身分政治」相關的資源作為批判對象,甚至作為創作機制、主導了藝術家的觀看角度與構思,提出質疑,認為「構成了一種『話語政治』」,「打造出一個形式上自由卻無法實現自由的社會,一個膜拜差異卻無從創造差異的社會。」

後殖:對政治藝術的雙重貶抑

「對於後殖民理論的政治批判性,我們正正是對之已經起了懷疑,甚至認為這種對是政治和藝術的雙重貶低。」中國美術學院副教授高士明如是說:「高舉政治批判題材、繪畫天安門的藝術家,往往未必有深刻的政治理念。政治理念的表達為何不是作為公民言論,而得滲透在藝術中?藝術家的政治批判能比政治家深刻?是否能比公民深刻?」高士明在美國藝術場合曾經半開現笑的自認是「反女性主義者」,嚇得在場藝術家全愣住,是既大膽亦慷慨發言。

然而,高士明與其餘策展人仍認為,後殖民理論裏有太多的抱怨、卻太少建設,泛政治的批判議題逐漸從「解構力量」變成「建構力量」,不但使批判由是失效,而且當藝術家過於輕易地取而濫用及消費,更是忘卻了藝術以「創作作為批判」的本位:「自由是從創作而來的,而不是從反壓迫而來的。中國人雖是很習慣於壓迫,但後殖民不應該賣弄傷口,應該要往前走。」

這策展概念,本來過於抽象而並不足以成為展覽的主題,高士明最早希望的是做一個「對抗展」,以「盛墟」(意指盛世中的廢墟)及「桃花源記」為題,互相並行對抗。不過,本年4月,當策展人在黃山召開三年展學術工作坊、與國際藝術家和策展人交流時發現,「後殖民」如今仍然是國際藝術大展中佔有支配位置,由此便立下展覽的起點,決定要向後殖民說再見。

在此黃山大會上,中國藝術家朱昱提出一個難題、同時是展現「向後殖民說不」的示範:朱昱的作品《為聯合國成員國所做的192個方案》,像給阿富汗的《盤絲大仙》,利用中國傳統蠶絲工藝,製作蠶繭,將一個參照在阿富汗的美軍士兵造型的雕塑,重重包裹,直到將這個美軍士兵作成一個蠶;又或給巴林的《罩袍》,找一位中國男人化裝成一位阿拉伯婦女,讓他身穿傳統的阿拉伯婦女罩袍在北京蒙面生活一年,並安置一個攝像頭在頭套中,拍攝每天的活動。這些給每一個國家的建議方案獨立展示的話,都是針對該國政治現實充滿涵意而又好玩刺激,然而整體結合地看,則充滿反諷意味,漫畫化了的計劃方案顯得荒誕可笑,朱昱解畫說:「當有了判斷世界的理論基礎時卻喪失了感受世界的準確直覺」,他指方案的計劃並不是透過他「自我的頭腦」,而是通過「公共的大腦」而設計,亦即是說創作的出發原點在於意識形態,卻與藝術家無關了。

飛行和轉機中的身分省思

《為聯合國成員國所做的192個方案》是展覽四部分之一的「思想屋」作品,另外與香港殖民經驗尤關、當中對身分的質疑、抗拒,亦是對後殖民理論中對於身分政治已呈僵化的挑戰。策展過程中,另一策展人馬哈拉吉分享了非洲舞者Seydou Boro的故事:Seydou問,怎樣才能去到鄰國Brazzaville?他得到的回答是:先去約翰內斯堡,再到中非,再轉巴黎,然後就可以到達。

馬哈拉吉揭示殖民網路其及空間組成的方式造成了非洲的宰制,充滿無奈與無力,但中國藝術家吳山專則在名為《黃色飛行》的作品,刻意重覆一段不斷以在各個機場中「中轉飛行」來延長的旅程,以探索身分的流動:

在中國藝術家崛起的1995年某日,吳山專在法蘭克福國際機場在等候飛往香港的航班,想出了一個狂熱的飛行計劃:從北京出發,在世界上所有的國際機場轉機,在回歸之年最終抵達香港,這被藝術家視為一個被不斷推遲的欲望的地方:國際機場並不屬於任何國家,是民族國家之間的縫隙,身分政治的「飛地」,而在國際機場中轉、逗留,不但是免稅的購買天堂,Duty Free,也 Identity Free,「身分問題被蒸發了,留下的只是無身分的軀體」,從尚未回歸前的北京,跨越「國際」地出發,數年後,到達已屬「中國」的後殖民香港。這時間的無限延展,亦是中國藝術家處境的反思:在崛起的同時,他們的身分政治和意識形態符號最為得逞,國際大展亦肆意詮釋中國當代藝術的政治身分;那,對剛剛獲得「國際經驗」的中國藝術家們,是否可以在無窮無盡的飛行和轉機中,超越某種難以擺脫的身分界定,進入一個無歸屬的「身分自由」的空間,毋須再論及「東方」等等理論概念?

此外,另一重要部分是「行進中的計劃」——此雖不是應三年展而作,卻是17個藝術家們長期思考的課題、專注發掘與表現的藝術工作,從不同方面回應和延伸「與後殖民說再見」的展覽主題。劉大鴻那作為入場門口的作品《馬上信仰之所》,一個T字型的帳篷,以倒三角形的窗戶,分別描繪1949年以來重要人事的「二十四節氣」,圖象一如教堂彩窗的風格,與入口相對的二十幅浮雕組成的信仰屏風《祭壇》,融合成「兵營、集中營」和「教堂」的結合體,在國際歌高唱下播放《馬上信仰》短片,描述政治意識形態下的「新中國」歷史。

新中國.新婚姻

同樣正面並反思自身歷史的作品,還有50組藝術單位參展的「自由元素」部分中,印度的Archana Hande所作的包辦婚姻網絡裝置:女藝術家如今在孟買生活及工作,是堅持種內婚姻的婆羅門族,但印度歷史上許多殖民者在印度的遷入曾促成族際婚姻,使她對純種血統的研究。一個仿傚性玩具商店設計的裝置與「安排你的婚姻」網站,探討在歷史傳統和現代資本主義的兩種語境中,印度男女對身體欲望的轉變,從過去沙龍下若隱若現的塗得紅彤彤的女子屁股、演變至如今美容院內被漂得白淨光潔的臀部,在包辦或買賣婚姻制度內,可有合法性的差異。

Info

第三屆廣州三年展 時間/9月6日至11月16日 地點/廣東美術館廣東廣州市二沙島煙雨路38號

[文/方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