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0/2008

想念錢鋼老師,想念港大


200807第十九屆香港書展上的《中國傳媒與政治改革》

2008年05月12日上午在北京臥佛山莊參加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與《財經》雜志獎學金百人會與錢鋼老師合影
中國傳媒風雲交匯在香港 .張潔平
2008年10月10日
亞洲周刊第四十一期

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中國傳媒研究計劃成立近五年,正式訪問學者六十人,應邀來訪者兩百多人,為中國大陸傳媒人「開了一扇窗」,也完整地展示了近三十年中國傳媒的風雲激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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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香港恰逢颱風,驟雨淋漓。十月三日,在國際金融中心二期平台,巨大的落地玻璃將風雲變幻的維港隔在窗外,卻遮擋不住屋裏湧動的另一種激情。

這是《中國傳媒風雲錄》的新書發布會。坐在演講嘉賓席的有書的主編者: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總監陳婉瑩、該中心中國傳媒研究計劃主任、著名報人錢鋼,有出版該書的天地圖書董事長陳松齡、總編顏純、副總編孫立川,還有九十八歲高齡的《文匯報》前社長李子誦、歷史學者朱學勤、前港區人大代表、專欄作家吳康民;而坐在台下的,有剛歷劫歸來的《海峽時報》記者程翔、《炎黃春秋》主編吳思、鳳凰資訊台總編輯呂寧思、《亞洲週刊》總編輯邱立本、台灣資深傳媒人江素惠,有來自香港記者協會、TVB、有線新聞、商業電台的執掌者,也有中國《南方都市報》、《瀟湘晨報》、《中國新聞週刊》、《先鋒國家歷史》、《財經》、《南方週末》的主要負責人。

略略看去,從大陸新生代記者、三十多歲的雜誌主編,到見證兩次大地震的錢鋼、見證兩岸和解的邱立本、深挖中國社會潛規則的吳思、因言論獲罪入獄的程翔、再到六四時曾因一個社論天窗和「痛心疾首」四個大字震撼了所有人的《文匯報》李子誦……言笑甚歡的這一屋子普通人,彈指數十年,幾乎構成一部中國當代新聞史

當程翔握住李子誦老先生的手,當錢鋼說起八十年代在香港《文匯報》北京記者站「朝聖」時的心情,他們眼底隱忍了多年的滄桑,外人很難知曉。

三十年改革開放,中國新聞人既經歷了夢想與激情,也承受著失望與黯淡。收錄在《中國傳媒風雲錄》中,楊繼繩、左方、胡舒立、程益中、錢鋼、陳子明、孫旭培、魏永征、浦志強、胡泳、李大同、盧躍剛、展江等十三位中國傳媒代表人物的回憶與見證,讓這些滄桑以個案的方式一一呈現。吸引兩岸三地新聞「掌門人」來這裏的,正是書裏書外的深刻共鳴。

更有緣的是,共鳴的隱秘交會之地,正是在香港。

如朱學勤所言,對於中國大陸學者或傳媒人來說,香港是不可缺少的一個「氣眼」,「是我們透一口氣,出來看世界的地方」。

《中國傳媒風雲錄》中收錄的所有演講和文章,都是作者到訪香港時所做。這是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中國傳媒研究計劃」的一部分,也是五年前陳婉瑩與錢鋼就已經摩拳擦掌「港大論劍」計劃的第一篇章。

故事,要從兩位主編的相遇說起。在陳婉瑩筆下,這是一個「樸素的開端」:「是不太遠也不太近的事情,我聽說《唐山大地震》的作者到了《南方週末》主持編務,後來又隱約聽到大編輯因為什麼事情被逼下台。……那個晚上,我趕到汕頭市區一個賓館暗暗的咖啡廳的時候,才第一趟和錢鋼見面。……錢鋼比我想像的低調。那個晚上,我們談中國新聞發展的坎坷之路、新聞人的命運,對現狀的無奈,對將來的嚮往。新聞人的共同語言,讓我們之間不需要太多的說服。約好了在香港見面,或者,我們可以做點事業。」

此時,告別《南方週末》兩年的錢鋼,也正在尋找下一步「事業」的可能性。

二零零三年,SARS(非典)肆虐香港的日子,錢鋼一個在香港短期訪問的計劃被滯留,陳婉瑩原本要去汕頭的工作也擱置。錢鋼住在陳婉瑩家裏,在支持經費還不夠的時候,陳婉瑩的家,是兩岸來往傳媒人最常歇腳的「人民公社」。

至今,錢鋼關於那一段日子的回憶,還充滿著畫面感:「我們就坐在陽台上看海,海面上黑雲翻滾,手機裏每隔幾分鐘就收到一條短信,告訴你,幾公里之外又發現了SARS個案。張國榮死了。SARS來了。」

「我們看著海面,每天都在商量:能做點什麼?」

那時,錢鋼剛結束在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研究服務中心的訪問,深深感念於香港的資訊公開、學術自由、言論無疆界,希望學習中國研究服務中心的模式,為大陸的傳媒工作者搭起一個立足香港的學術交流平台。

而陳婉瑩則剛剛結束美國尼曼基金支持下,在哈佛做訪問學者的生活。「在哈佛的日子太開心了」,陳婉瑩說:「可以修讀我喜歡的任何專業,古典音樂,哲學,歷史。這對一個記者來說簡直是奢侈。」做了許多年調查記者,壓力大到幾乎承受不住的她,這一年重新充電、放鬆、思考的時間受益太多。「不光是中國大陸的記者,全世界的記者都需要這樣的機會,停下來,想一想,再前進。在香港,這樣的機會太少了。」

一個計劃漸漸在兩人的遺憾與願望中成型:向大陸新聞人提供支持,邀請他們來港交流訪問,在港期間,可以研究,可以演講,可以訪問本地傳媒,算是一個「透氣」的窗口。

兩人說到興起,甚至有了華山論劍般的快感:「港大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所在的儀禮堂,其實是英文名字,還有個中文名叫明原堂。」「那我們要做的,就是明原堂論劍錄。」這個計劃,就是零四年正式成立的「中國傳媒研究計劃」,作為港大新聞系下屬的一個獨立項目,由錢鋼與陳婉瑩共同主持。

第一個訪問學者是當時剛從《南方週末》辭職的年輕記者翟明磊。因為不滿被宣傳部門整肅後領導的管制方式,他在網上發表辭職公開信《我為新聞而來,為新聞而去》。陳婉瑩看到後拍案叫絕,立刻把這個年輕人請到了香港。

第一個作演講的來訪者是盧躍剛。錢鋼印象很深刻,因為一本《大國寡民》的長篇調查報道名滿天下的記者大漢,在香港第一次演講時,使用了太多北方方言,香港學生無法理解,比如「大尾巴狼」,錢鋼必須要拿一塊白板,在旁邊做即時「翻譯」。

「計劃剛剛開始的那一年,特別熱火朝天。」錢鋼回憶說:「有些記者,做了多年調查報道,沒有離開過大陸。首次來港,在陳婉瑩家,一開始講話就無休無止,不停地說,那麼好的海景,看都不看,誰也打不斷他。這麼多年,壓抑太久了。」

中國傳媒研究計劃成立至今近五年,邀請的正式訪問學者有六十人,長則三個月,短則兩個星期;而應邀來往參加各類研討會的大陸傳媒人,已經有超過兩百人次。本次出版的《中國傳媒風雲錄》,就是第一批整理出來的來訪學者的演講及文章收錄。「我們不敢說這些人能完全代表這三十年中國媒體改革的風雲,但是我們可以說,少了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你要說中國傳媒風雲,都不完整。」錢鋼說。

五年,來往港島與大陸的兩百人,如涓涓細流,緩慢而深刻地改變了很多東西。錢鋼把它比作向大陸傳媒人「開了一扇窗」,「專門帶他們去看香港立法會選舉,他們也會去本地媒體訪問、與台灣媒體座談。翟明磊就是從香港開始他對公民社會的追求,直至回去創辦《民間》。這樣的例子有很多」。

而另一方面,是對香港的反作用。二零零四年,盧躍剛第一次演講時的「翻譯」,如今基本不需要了。五年前,香港學生在調查中表示,對大陸傳媒的印象是「沉悶」、「無聊」、「死板」,現在,經過幾十場有血有肉、有笑有淚的演講,已經沒有人這麼覺得。

陳婉瑩至今記得,央視新聞調查製片人講自己明察暗訪的艱辛故事時,台下的香港學生熱淚盈眶。「他們真是被刺激到了。在香港,過去誰會跟你談這些?談理想?談情懷?我們的學生太缺少這個。中國傳媒研究計劃,對中國大陸傳媒人是開了扇窗,對香港學生何嘗不是呢?」

自由港島的角色又一次發揮了它得天獨厚的優勢。《中國傳媒風雲錄》已經出版,陳婉瑩和錢鋼說,訪問計劃要更深入地做下去。「我們不拒絕任何觀點。容納異見,尊重人權,這是這個計劃遵循的基本價值觀,也是我們作為新聞人的價值觀。難得一國兩制給我們留下了這一片思想自由討論的綠洲。」

一九四九年,作家韓素音在香港寫下這樣的句子:「我們坐在這裏,而山那邊隱沒在黑暗中的區域就是中國大陸。我們看不到,但始終能感覺到。中國就是我們守在這裏的理由。」六十年後,無論是李子誦、程翔、陳婉瑩,還是錢鋼、楊繼繩、盧躍剛、程益中……在香港來來往往的他們,這麼多年,誰也沒有改變的,還是那一份家國情懷。

「中國,就是我們守在這裏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