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忆胡适之》(节选)
炎樱有认识的人住过一个职业女宿舍,我也就搬了去住 。
是救世军办的,救世军是出名救济贫民的,谁听见了都 会骇笑,就连住在那里的女孩子们提起来也都讪讪的嗤笑着 。唯有年龄限制,也有几位胖太太,大概与教会有关系的, 似乎打算在此终老的了。管事的老姑娘都称中尉、少校。餐 厅里代斟咖啡的是醉倒在鲍艾里(The Bowery) 的流浪汉,她们暂时收容的,都是酒鬼,有个小老头子,蓝 眼睛白镑镑的,有气无力靠在咖啡炉上站着。
有一天胡适先生来看我,请他到客厅去坐,里面黑洞洞 的,足有个学校礼堂那么大,还有个讲台,台上有钢琴,台 下空空落落放着些旧沙发。没什么人,干事们鼓励大家每天 去喝下午茶,谁也不肯去。我也是第一次进去,看着只好无 可奈何的笑。但是适之先生直赞这地方很好。我心里想,还 是我们中国人有涵养。坐了一会出来,他一路四面看着,仍 旧满口说好,不像是敷衍话。也许是觉得我没有虚荣心。我 当时也没有琢磨出来,只马上想起他写的他在美国的学生时 代,有一天晚上去参加复兴会教派篝火晚会的情形。
我送到大门外,在台阶上站着说话。天冷,风大,隔着 条街从赫贞江上吹来。适之先生望着街口露出的一角空镑的 灰色河面,河上有雾,不知道怎么笑眯眯的老是望着,看怔 住了。他围巾裹得严严的,脖子缩在半旧的黑大衣里,厚实 的肩背,头脸相当大,整个凝成一座古铜半身像。我忽然一 阵凛然,想着:原来是真像人家说的那样。而我向来相信凡 是偶像都有“粘土脚”,否则就站不住,不可信。我出来没 穿大衣,里面暖气太热,只穿着件大挖领的夏衣,倒也一点 都不冷,站久了只觉得风飕飕的。我也跟着向河上望过去微 笑着,可是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 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适之先生 。
我二月里搬到纽英伦去,几年不通消息。一九五八年, 我申请到南加州亨享屯·哈特福基金会去住半年,那是A P超级市场后裔办的一个艺文作场,是海边山谷里一个魅丽 的地方,前年关了门,报上说蚀掉五十万。我写信请适之先 生作保,他答应了,顺便把我三四年前送他的那本《秧歌》 寄还给我,经他通篇圈点过,又在扉页上题字。我看了实在 震动,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写都无法写。
写了封短信去道谢后,不记得什么时候读到胡适返台消 息。又隔了好些时,看到噩耗,只惘惘的。是因为本来已经 是历史上的人物?我当时不过想着,在宴会上演讲后突然逝 世,也就是从前所谓无疾而终,是真有福气。以他的为人, 也是应当的。
直到去年我想译《海上花》,早几年不但可以请适之先 生帮忙介绍,而且我想他会感到高兴的,这才真正觉得适之 先生不在了。往往一想起来眼睛背后一阵热,眼泪也流不出 来。
要不是现在有机会译这本书,根本也不会写这篇东西, 因为那种怆惶与恐怖太大了,想都不愿意朝上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