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神合體
文章日期:2010年3月15日
【明報專訊】《最後車站》講述俄國作家托爾斯泰晚年景況,他是中心人物,被老的少的友的敵的陌生的熟悉的包圍,延伸出幾段複雜的人際關係,愛慾與親情,背叛與忠誠,縱使文豪如他,亦不斷在魔鬼與天使之間徘徊掙扎。何況常人。
是不是偉大的作家都有比較嚴重的「魔神合一情結」呢?
或許周作人不會被視為「偉大」,但他對「魔神合體」寫過精準的表述﹕「在我們的心頭住著Du Daimone,可以說是兩個鬼。其一是紳士鬼,其二是流氓鬼。這是一種雙頭政治,而兩個執政還是意見不甚協和的,我卻像一個鐘擺在這中間搖著。有時候流氓佔了優勢,我便跟了他去徬徨,什麼大街小巷的一切隱密無不知悉,酗酒,鬥毆,辱罵,都不是做不來的……但是在我將真正撒野,紳士大抵就出來高叫『帶住,著即帶住!』,說也奇怪,流氓平時不怕紳士,到得他將撒野,一聽紳士的吆喝,不知怎的立刻一溜煙地走了。」
托爾斯泰的「魔神合體指數」不可謂不高。年輕的他曾經當兵,在戰場上打過仗殺過人,性格裡種下那麼一點點的暴烈兇殘,並充分反映於其後對妻對友甚至對親如父輩的屠格列夫的硬朗行為,說變臉就變臉,說不理就不理,瘦削的五官木然肅然如聖彼得堡的冰冷寒冬。他也酗酒,也是病態賭徒,也愛在妓院打滾,甚至也動手打過女人,總之「流氓鬼」該做的事情他全沒少做一件,他的書你可能讀得熱淚盈眶,但當活生生的托爾斯泰站在你面前,你不一定會喜歡。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托爾斯泰會死,如同他那一代人全部會死。最重要的是他留下了對一代又一代年輕人有所理想啟蒙的「托爾斯泰主義」,更留下了令一代又一代讀者流下熱淚的文學作品,到了晚年,他亦作出了嚴正的選擇,賣田賣地拋棄所有,獨自離家,終而死於嚴寒車站的站長室。
計算一輩子的總帳,畢竟是「紳士鬼」玩贏了這桌生命show-hand,勝者全拿,「流氓鬼」唯有黯然退場,昔日的胡混反更襯托出眼前的美好。生命如賭博,前面輸的都不算,最後贏的才是贏;輸小的都不算,贏大的才算贏。托爾斯泰做了最佳示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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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永生
文章日期:2010年3月16日
【明報專訊】《最後車站》裏的托爾斯泰,扮相神似,乾瘦的臉容,雜亂的鬍鬚,但雙目炯炯有神,閃發俄羅斯人的百年尊嚴,以及理想。
年輕時的托爾斯泰,眼神恐怕沒這麼正氣吧?
少年托爾斯泰在戰地裏見識過恐怖,歷劫歸來,酗酒狂賭,浪蕩不羈,彷彿不把自己置放於高度刺激中便無法驅散戰爭的濃烈血腥味。放縱自我 ,是精神的逃避,亦是記憶的出路,唯有如此,他始能於夜晚上瞌得眼睛。
幸而其後找到了文學,那是另一種出路,更光明的出路,他憑此門逃生,逃到了另一個平台,更高遠的平台,終而留下了偉大的作品和動人的「托爾斯泰主義」。
「托爾斯泰主義」是糅合了宗教情操與革命激情的理想思維,強調奉獻,鼓勵犧牲,主張用雙手雙腳結結實實地勞動生產,在生產裏實踐自我,把自我聯結他人,透過一個又一個人際小圈圈拓建出一個大同世界。這樣的「主義」在火紅的大革命年代裏,本來不算高論,但托爾斯泰透過兩種方式為自己的「主義」加重力量,一是文字創作,在結結實實的有魚有肉的故事裏召喚理想、鼓動激情,令讀者久久難忘生命的昇華與沉倫。
托爾斯泰的另一動人在於以行動支撐理論,不僅口說筆錄,更是實幹篤行,賣地棄產,流放遠行,把自我置於孤絕,讓世人親眼看見「主義」的骨和血,這是托爾斯泰的晚年抉擇,亦是《最後車站》的主題精華。
對托爾斯泰之死亡抉擇,中國作家止庵於十五年前作過精準評斷﹕「我從來就不認為托爾斯泰主義是多麼結實的思想,我覺得有分量的僅僅是作為一種理想主義的倡導者的這個結局﹕一位導師把他的門徒引入他創造的秩序,他自己畢竟也在這個秩序之內;他可能毒害了他們,但是沒有欺騙。任何人不信上帝我都不怕,我只怕上帝不信上帝。相比之下,托爾斯泰是托爾斯泰主義的烈士,對於烈士我們無法批評——他確實為此死了。」
死了,但仍活在電影裏,至少。選擇死亡是自我完成,也就是,選擇了永生。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