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神偷偷回被偷走的香港價值
亚洲周刊二十四卷 九期 (2010-03-07)
葉堅耀、謝曉陽
導演羅啟銳的自傳式劇本、展現香港六十年代拼搏精神的電影《歲月神偷》,獲得柏林影展水晶熊獎。影片圍繞親情、愛情和鄰里之情,審視殖民社會特色及階級之別,也與中國文革歷史連結,跨越地域及文化差異,展現社會史及政治史切片,在逆境中自強不息,為香港尋回被偷走的人文價值,也為香港電影創出新路,超越港產片多年來陷入功夫搞笑鬼怪及歷史大片的窠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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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香港電影的突破,也是香港電影的回歸。《歲月神偷》是一部以導演羅啟銳自身經歷為藍本、圍繞香港六十年代拼搏精神為主軸的電影,它將街坊人情的家庭倫理故事帶到柏林影展,並獲得「新世代」最佳影片水晶熊獎,為香港尋回被遺忘的價值,展現社會及政治史切片,審視殖民社會特色及階級之別,也與中國文革歷史連結,並為香港電影創出新路。
《歲月神偷》是香港電影中被遺忘已久的題材。這些年來,功夫片、搞笑片、鬼怪恐怖片及歷史大片佔據了絕大部分的港產片市場,投資者或部分電影人總以為,觀眾生存的現實世界已經足夠磨難艱困,進入電影院就應該抽離,到一個和生活本身毫不相關的場景和脈絡,滿足三D視覺也好、狂笑一場也好,就算是驚嚇兩個小時,起碼是購買了兩個小時的發洩和超脫。當然,這些電影自有其藝術和創作的價值,其票房也頻頻報捷,然而,當絕大部分的香港電影都只提供兩個小時的娛樂,走出電影院、回到現實生活的時候,不禁要問:觀眾記憶了多少、回味了什麼,電影裏的甜酸苦辣又和觀眾的生活有什麼關係?這正是《歲月神偷》為香港電影尋回的價值。
《歲月神偷》根據編劇兼導演羅啟銳百分之九十自身經歷改編,其實,也是一部庶民角度的香港社會史、政治史。羅的知己伴侶張婉婷出任監製。
電影從位於九龍深水小街上的羅記皮鞋的家庭故事展開,描述鞋匠一家四口如何享受順境和樂觀面對逆境。電影中,羅記皮鞋的老闆、即羅父(任達華飾)每天辛勤工作,是一個外酷內熱、不懂表達情感的六十年代父親,而母親(吳君如飾)則是一個典型的賢妻良母,長子羅進一(李治廷飾)資質聰穎,在著名的拔萃男書院(DBS)就讀,是田徑跨欄好手;幼子羅進二(鍾紹圖飾)頑皮,對世間事物充滿好奇。一家四口住在鞋店閣樓,過著簡樸生活。店舖是僭建(違章)的,要定期交保護費,每逢中秋,就算家裏的月餅不夠,也要送一盒「雙黃蓮蓉月」給洋人警察。羅氏家庭的生存艱困,本身已經是一部很重要的社會史記載。六十年代,廉政公署還沒成立,香港貪污成風,警隊到處收保護費,就連醫院護士,病人家屬給紅包也是少不了的。在電影裏,當哥哥羅進一因患上血癌住院,護士嫌他母親給紅包給得少,抽血時也狠狠的一針插下去。而最後為了輸血,更要趕去當鋪典當。這種情況,在今天的香港已然消失。
跟羅記皮鞋在同一條巷子的,還有一家由上海人經營的縫衣店,也是非常具有時代象徵意義。二次大戰後,大量難民南逃,其中不少是上海人,他們擅長縫衣理髮,一九六零年的電影《南北和》,正是講述當時一名南來上海裁縫師傅和本地裁縫的故事。《歲月神偷》裏的上海人(谷德昭飾)雖然講一口上海話,和鄰居的南方街坊卻能融洽相處,共同分享好菜。這種已逐漸消失的街坊人情味,在電影裏重現。
電影也細膩描述了當時貧富之間的差異。當哥哥帶著一條熱帶魚去送給住在山頂的中學女朋友時,赫然發現,原來女友住在一個上萬呎的豪華別墅,後門比一般家庭的正門還要大,而她家裏的魚缸,更大得讓他看瞪了眼。這有點像青蛙王子與公主的故事,其實是反映了當時社會的階級矛盾。
《歲月神偷》除了是一部社會史,也是一部政治史,透過電影,人們發現六十年代的香港和中國大陸,是既遠且近。在殖民統治之下,當時香港的年輕人流行聽西洋歌曲,比如Monkees的 ‘I wanna be free’就幾乎貫穿整部電影,來反映當時年輕人的心態。同時,儘管當時中國大陸正值火紅的文革年代,但香港和北京人民的往來也沒有中斷。當哥哥證實患上血癌後,母親便和弟弟跟他到北京看病,透過醫院的窗戶,兄弟倆看到一個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身軀抬至,電影裏雖然沒有說白,但這具血肉身軀暗示多少的歷史血債。
《歲月神偷》是一次細緻的港人對生命、生活的回望,這種回望,透過親情、愛情和鄰里之情,跨越地域及文化差異,感染了柏林的年輕評審。柏林影展的「新世代」競賽單元,專為兒童及青少年觀眾而設,分成「十四歲以上」以及「十四及十四歲以下」兩組,旨在透過電影提升年輕一代對文化的關注,評審亦由青少年擔任。《歲月神偷》是首部獲水晶熊獎的香港電影。
飾演男主角的任達華接受亞洲週刊訪問時說:「我小時候也很窮,也經常被爸爸打,在拍電影的過程裏,這些記憶不斷湧現,讓我回到那個場景,對投入角色有幫助之外,也是一次對生命的回望。」
羅啟銳表示,《歲》在柏林影展放映後,觀眾都熱烈鼓掌,片中的香港情懷,是一種放諸四海的感情,外國觀眾同樣有共鳴,因為戰後的歐洲也經歷過百廢待興的艱苦歲月,電影提供了一個新鮮的時代背景,但內裏闡述的感情,他們完全能明白,也提供了一個讓觀眾反思的空間:為何現代人的關係越來越疏離?羅啟銳看見柏林影展電影完場時,西方父母親都緊緊摟著兒女,相信大家都從羅家的故事,感受到親情的可貴。
羅啟銳說,近年香港社會上充斥了負能量,「八十後」面對困難,感到迷惘,或者只懂得抱怨,令他回想六十年代時,面對的困難更多,還不是憑信念,想方法渡過難關,像電影中的母親常說「一步難,一步佳;難一步,佳一步」般,樂觀地走過去,他希望香港人能從電影中汲取長輩的教誨和克服困難的精神。「鞋字半邊『難』,亦有半邊『佳』」一直是羅父羅母樂觀處世之道,他亦希望下一代能擺脫貧窮,只要升中試成績好,也可以入讀香港名校拔萃男書院,學好英語,冀望有朝一日出頭天。
任達華說,演繹這個角色最困難之處,是如何尋找六十年代人物的心態。他和羅啟銳雖然有相似的成長背景,但要捕捉羅父的神韻,始終要透過不斷和導演傾談,「我時常和導演一起吃早餐,引導他回憶父親的生活點滴。我用了兩個星期跟隨一位老師傅學習造鞋,觀察他的細節,例如他總是彎著腰工作,所以鏡頭很著重拍我的背影。拍攝時我會把雙手塗滿膠水,不斷磨擦,令它看起來粗糙,希望能從生活中感受這個角色。」飾演羅母的演員吳君如也表示,《歲月神偷》的劇本令她非常感動,寫得很用心,「連一條魚也有細緻的形容」,電影令人重拾「被遺忘了的價值」。
回歸港產片五十年代傳統
這其實也是港產片在五六十年代的特色之一。一九五三年的《千萬人家》、一九六零年的《可憐天下父母心》、一九六四年的《香港屋簷下》等等當時被稱作社會劇的電影,將當時社會百態、老百姓的生活艱困帶到觀眾眼前。像《香港屋簷下》,就是揭露當時社會「大魚吃小魚」的現象,銀行擠兌時小市民的恐慌和大老闆的計算形成強大張力,又跟一九六四、六五年香港銀行的擠兌風潮產生巨大的戲裏戲外的呼應。即使到了八十年代,方育平的《父子情》、《半邊人》也讓人難忘。
遺憾的是,這些年來,這些以人情味和生活態度去感動觀眾的香港電影,除了陳果《細路祥》、二零零六年獲得台灣金馬獎最佳影片的《父子》,以及去年在香港金像獎連奪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等獎項的《天水圍的日與夜》之外,絕無僅有,而登上國際知名影展的,就只有《歲月神偷》。不用槍擊,沒有神功,《歲月神偷》只是訴說了一個發生在香港基層家庭的故事。
事實上,打從羅啟銳在紐約念完電影回香港的時候,描述人情味小生活的電影題材就不是主流,在七、八十年代,「港產片」是香港重要的文化產業,港片憑靈活創意,廣受東南亞市場歡迎,更有「東方好萊塢」美譽。
然而,港產片在八十年代的輝煌時期,大家爭相開拍同類題材,包括搞笑片、恐怖片等,僱用同一批有助賣埠的當紅演員,直接讓演員身價急升。九十年代末,大陸電影冒起、盜版碟猖獗,在盈利下降的情況下,大片廠如嘉禾及新藝城等淡出電影製作市場,香港電影一瀉千里,觀眾流失,市場收縮,缺乏重要投資者,港產片進入寒冬。
九七回歸後,京港關係越來越密切,港片陸續試探進軍大陸,自從二零零三年香港與大陸簽訂更緊密經貿關係安排協議(CEPA)後,香港電影可正式以合拍方式進入大陸市場,為萎靡不振的港片注入強心針。
大勢所趨,中港合拍片成為主流,直接面對大陸觀眾,香港也成為聚合各地資金的電影城市,題材自然以能通過大陸電檢為首要原則,電影人創作時需小心謹慎,題材也要顧及大陸觀眾口味,許多合拍片都偏重拍攝古裝歷史題材,如《三國》及《赤壁》等,間接令港產片題材單一化,失去昔日多元化的特色。具本土色彩的主題難以找到投資者,或只能以小規模形式拍攝,業界也警覺過往港產片的靈活特質及多元化的題材會因此而消失。
香港電影人一方面努力打造面向大陸市場的「大中華電影」,另一方面要保持港片特色,當《投名狀》及《葉問》在大陸和香港均取得佳績,香港亦出現了具本土特色的電影,如描寫屋生活的《天水圍的日與夜》及描寫青少年友情及衝突的《烈日當空》等低成本製作電影,廣受好評。
港產片逐漸出現了兩個路向:主流的,仍然是大投資大題材的「合拍片」,如《十月圍城》,及小投資小題材、以香港市場為主的非主流電影,即「非合拍片」,如《歲月神偷》,但電影人最想做到的,是創造兩地都受落的商業片題材,如周星馳嘗試結合特技及動作的《功夫》、結合特技與溫情的《長江七號》、彭氏兄弟的新派特技武俠片《風雲2》、袁和平的立體古裝武打片《蘇乞兒》、黃百鳴將香港獨有的賀歲片滲入內地元素的《花田喜事2010》。此外,邵氏重投電影市場,曾志偉導演重新打造邵氏經典而成的《七十二家租客》,提倡「和諧」的鄰里守望精神,以華南地區熟悉的電視台演員主演,紮根香港,面向大陸市場。
《歲月神偷》在柏林影展獲獎,證明回歸家庭倫理題材,是可以突破文化差異的缺口。事實上,二零零八年的賣座電影《葉問》,在傳統功夫片的類型上亦滲入了家庭倫理的元素。《葉問》編劇黃子桓對亞洲週刊說:「在電影裏,我們希望塑造一個有別於一般英雄的人物,功夫好當然是重要,但另一方面,如何吸引女性觀眾,甚至年輕一點的人,我們想到,『家庭』這個元素是很重要的。所以,我們和導演構思出一個關顧家庭的人(family man)。現實裏的葉問本來也是一個這樣的人,他也是十分照顧家庭的,有妻子兒女,我們從這個角度去構思,所以,你可以看到在電影中有不少比較溫情的戲份。就如愛護妻子,與孩子畫畫,在家中吃飯等等。其實有不少這些細節,令到觀眾看這部戲的時候,便會代入到一個父親、一個爸爸的角色,有親切感。」
踏入二零一零年,《歲月神偷》證明了本土色彩的電影也可突破地域限制,受人認同。「港產片」將迎向新時代,而「港產片」一詞,將被重新定義。
香港政府對電影界的資助,亦有助一些中型投資(成本約一千二百萬港元,即約一百五十四萬美元)電影能夠成功開拍。一九九九年成立的「電影發展基金」,原本是資助有利香港電影業長遠發展的項目,政府於二零零七年將三億元注入發展基金,擴大範圍,資助中低成本的電影製作,《歲月神偷》也成功申請了資助。《歲月神偷》的劇本,塵封已久,一直放在羅啟銳心靈深處,是他最想拍攝的電影。當初擔心自己的故事欠缺吸引力,故此第一部導演作品《七小福》,反而先拍別人(成龍及洪金寶等)的成長故事。
一開始,羅啟銳一直找不到開拍《歲月神偷》的資金,直到去年得到好朋友岑建勳支持,為他籌集了第一筆資金,加上電影發展基金三百五十多萬港元資助,《歲》總投資成本約一千二百萬港元,算是中型製作,任達華及吳君如以友情價、親戚價參與,成功開拍令羅啟銳終能「解開心結,還了心願」。
《歲月神偷》原是羅啟銳散文集的名字,為什麼鍾愛此名?他說,很喜歡它的意思:「在幻變的生命裏,歲月,原是最大的小偷……」然而,羅啟銳和張婉婷卻為我們抓住了這個小偷,將它口袋裏的東西都掏出來,拍成這部電影,為我們重現被遺忘的價值和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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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導演羅啟銳、監製張婉婷
塵封的劇本破繭而出傳奇 .謝曉陽
羅啟銳當年留學歸來就想拍一部自己家史的真實傳奇,劇本塵封廿多年後才有人投資。《歲月神偷》有九成故事是羅的親身經歷,戲裏戲外都充滿人情味。柏林影展觀眾穿越文化隔閡,分享東西方共通的人性,也為今日香港帶來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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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電影人來說,這是一種幸福。一個劇本,一段生命歷程,千絲萬縷,放在抽屜裏二十多年後,破繭而出,飛向國際,也飛向人性的天空。今天這劇本不僅搬上了大銀幕,它的生命力還穿梭於德國柏林和香港上環永利街之間,編劇兼導演羅啟銳說:「《歲月神偷》有九成故事是我的親身經歷,拍完了,人生好像做完了一件事情。」
從柏林展影領了獎回到香港當天,羅啟銳、張婉婷這對影壇神鵰俠侶接受了亞洲週刊專訪,談到獲獎的興奮心情,異口同聲說,興奮之餘,最重要是讓廣告公司的宣傳工作好做一點,「他們說不知道怎麼宣傳這部電影,問我們,我們又不懂,現在好了,得了獎,做宣傳比較容易」。一個人的故事,一些被遺忘的時代和價值,再加上一條快要被清拆的街道,在很多投資者眼中,就成了一部沒有人要看的電影。但在羅啟銳眼中,那是生命中的大幸福,對張婉婷來講,就是對那本還是放在抽屜還沒打開的自傳式電影劇本的鼓勵。以下是二人接受亞洲週刊專訪摘要:
《歲月神偷》的劇本,構思很久了是嗎?
羅:八十年代我從紐約念完電影回來之後,就一直很想拍一部關於自己家庭歷史的電影。劇本從那個時候便開始構思。但那時大家都說,誰要看羅啟銳的自傳電影,沒有人會投資的,後來,我便拍了一部《七小福》,但那是別人的故事。
電影情節裏,有多少是現實故事,多少是虛構?
羅:大部分都是我童年的真實經歷,起碼有九成,包括我爸爸本來就是鞋匠、我小時候真的很喜歡到處偷東西,像偷英國國旗。小時候打十號颱風,爸爸媽媽奮力保住鞋店的情境,我還記得很清楚。還有,哥哥那時也是十六歲患上血癌離開,我和媽媽也曾經跟哥哥坐火車到北京看病等等。我還記得,那時候在火車上,我們看到很多紅衛兵在串連,不用付錢就可以坐車,但這一部分,電影裏就沒有提了。還有,電影中童星「大耳牛」倒背二十六個英文字母的情節,也是真的。ZYXWVUTS……(講一講,羅啟銳就背起來了!而且真的就背完了。)不過,也有一點點是虛構的,像電影裏秦沛飾演我伯父,開理髮店,但現實上,那是我的姨丈,不是伯父。
張:還有,他爸爸原本是胖胖的,但我們覺得不一定要找一模一樣的,演技好,神似更重要,所以一想就想到任達華。
一直都找不到投資者,後來怎麼找到的?
張:前些時間,岑建勳說投資,說應該將這個劇本搬上銀幕,剛好政府又成立電影發展基金資助中小型電影,再加上美亞的投資,這部電影才能拍出來。電影發展基金資助了我們三分之一,約三百五十萬港幣,減低了風險,這個很重要。
一共拍了多久,拍攝過程有沒有什麼感想?
張:共拍了一個半月,但由於全部背景和道具都要回到六十年代,所以這方面要特別用心。譬如維他奶瓶、可口可樂招牌、包鮮花的紙等等,都很謹慎。還有,地上的通渠蓋,我們也重新漆上當年的顏色,以免穿崩。那一個月裏,我們最享受是經常坐在永利街上和拍攝人員一起用飯聊天,有時候在那邊做生意的小老闆也和我們一起吃,就像一家人,戲裡戲外,都充滿人情味。
《歲月神偷》主要以香港本土故事為題材,看在外國人眼裏,會不會有疏離感?你們在柏林時,有沒有人說看不懂?
羅:沒有啊!我想,這部電影最重要的是抓住了人們共同的東西,那個就是感情、親情,這是放諸四海都會產生共鳴的價值。所以,就算評審絕大部分是外國人,沒有香港的生活經驗,不知道六、七十年代的香港發生什麼事情,他們也不會不明白。人情是無邊界的。更重要的是,一九四五年至六十年代這段時間,是二次大戰之後,不少歐洲國家和城市比香港還要窮,還更混亂。所以,當他們看到電影裏的人們為兩餐拼搏的故事,也是似曾相識。
電影奪得的水晶熊獎是由「新世代」的青少年選出,你觀察這些小評審看完電影的反應如何?
「新世代」也分成兩個組別,選《歲月神偷》的是十四歲或以下的青少年。有一個很感動的地方,我看到,當這些小觀眾和父母進入電影院時,不是一邊走一邊打手機,就是在聽音樂,和身邊的媽媽爸爸好像不認識。但看完電影後,我看著他們走出場,一個個眼睛紅紅腫腫,有的就靠著父母走出來。有一個小孩子還問我:「為什麼我跟哥哥的關係不是這樣?」我想,看完電影後,他可能會想,和哥哥的關係應該像電影裏面那樣的!
你曾經說,看到今天社會很多問題,才更想在這個時候拍出這部電影,那是什麼意思?
羅:今天,我們看到很多人的生活都很消極,有的人不滿意,就躲在房間,在打遊戲、上網,更有些對人生失望,去自殺。另外一些人,就是整天在抗議,卻不想想,最重要的,是先解決問題,不是批評。在那個年代,真是沒有那麼多人自殺,大家的生命力很強。電影裏,我們看到當時的人不管遇到什麼困難,天災也好、貧窮也好、白頭人送黑頭人也好,哭過痛過之後,都是積極面對,像裏面吳君如常說的,「鞋」字的一邊,可以是一個「佳」字,也可以是一個「難」字,就像人生,「一步難,一步佳」。這個,也是媽媽後來跟我講的。她還常說,人生總有希望。
你們拍攝的主要場景是上環的永利街,當初怎麼找到這條街的?
張:其實我們在香港找了很久,才找到的。羅啟銳小時候,本來是住在九龍深水,但在那邊根本找不到六十年代的建築和街道,大部分都拆了,後來,只有在上環找到永利街,但也只剩下半條街。可惜,永利街又即將要清拆了,只保留三幢,這樣不倫不類,是沒有什麼意義的。那是香港唯一代表六十年代的地方。如果真的找不到,我們就只能夠到馬來西亞或廣州取景了,但這樣對一個以香港故事為題材的電影來說,就太荒謬了。
你們近日呼籲政府不要拆永利街,是嗎?
羅:是。這二、三十年來,香港的舊建築物、舊街道,都拆得八八九九了,我們對於那個時代的記憶也在這些清拆的過程中消失。這對於一座城市來講,是非常遺憾的。我們的官員向外面介紹香港時,就只會說香港有什麼名牌,但那些不是我們的特色,香港沒有一個icon,人家為什麼要來呢?像永利街這種風景,才是具有文化和歷史意涵的,這是實實在在的歷史見證,希望政府不要拆掉永利街。可以想像,如果香港的建築按照目前的情況一路拆,一百年後,這座城市還有什麼吸引力嗎?
香港近年雖然出現保育運動,大家都談集體回憶,但像《歲月神偷》那樣將它拍成電影的,卻是絕無僅有,你們拍攝時有沒有考慮到大陸市場的問題?
羅:作為一個電影人,如果太多顧忌,是很難拍出好電影的。所以,我是基於「本土特色,個人風格,讓全世界都明白」這三個原則來拍,其他的,都不是主要考慮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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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香港演員任達華
這部戲有我童年的影子 .馬家豪
任達華在《歲月神偷》飾演六十年代父親,不善表達內心情感,要打兒子但對他的愛又埋藏於心,但有強大生命力克服逆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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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知名影藝人任達華活躍於港產片,屢獲殊榮。在《歲月神偷》中飾演父親,演繹六十年代香港男人外冷內熱的一面。以下是任達華接受亞洲週刊專訪摘要:
為什麼決定接拍這部電影?
當初導演羅啟銳來找我幫忙,在他家裏,我們談了不到五分鐘,他還沒把劇本大綱解釋完,我便決定以「一個讓他驚喜的價格」接拍這部電影。我覺得很多東西不是用金錢可以衡量,認識一個要好的朋友,一起吃飯已經可以很開心,而這種喜悅不是用金錢能買到的。我知道羅啟銳跟張婉婷拍戲都會投入自己百分之二百的精力,甚至不惜私人掏腰包,來把電影拍得更好,這些有誠意的人,是值得我們去花更多時間與他們相處的,而我也很享受這個過程。
六十年代的男性是怎樣的?
基本上六十年代的人,包括我父親,都不懂去表達,不懂去表達對孩子的愛,電影裏有一場父親打兒子的戲,父親打完兒子後就靜靜坐在那兒,不知道該說什麼,妻子後來去安慰他。六十年代的男人就是這樣,不懂得表達內心情感。這套戲有很多我童年的影子,我爸爸的影子。
演繹這個角色有難度嗎?
羅啟銳爸爸的角色很難揣摩。演繹這個角色的難度不是在於外形,而是在於我需要去尋找六十年代的心態,要做到恰到好處,要打兒子但對他的愛又埋藏於心,這種感覺很難掌握。在揣摩角色的過程中,我沒有直接問導演他的父親是怎樣,我不喜歡這樣問。只有在大家討論劇本的時候、吃早餐和吃飯的時候,問導演我這樣演好不好,勾起他對爸爸的記憶,然後演出來再問他這樣演像不像他的父親。我覺得這樣是最能夠深入地進入角色。
你為了這部電影去學習造鞋?
是的。我特地到尖沙咀跟一個八十多歲的鞋匠學習,這個鞋匠十分有名,他現在造的鞋一對要六千多港元,而且我知道他從來不收學生,所以得到他教導覺得很驚喜,現在我真的會造鞋了。我覺得「了解」很重要,就像吃一顆糖,不是吃了覺得好吃便算,其實也應該去了解這顆是甚麼糖。又例如當我去中國大陸很多的地方,我會先上網了解該地歷史、交通、天氣等等情況,了解當地的一切之後,我便能夠更容易地與當地人溝通。就像在電影的拍攝過程中,如果不與大家多點溝通,不去找尋回憶的片段,根本就不可能表現出那時代的精神所在。
外國人看了這部以香港本土為題材的電影,有什麼反應?
柏林那邊來看電影的很多都是那個時代的人,二戰後全球都處於一個物質貧乏的狀況,於一些農村的地方,甚至比我們當年更慘,所以他們看我們這齣戲,會有身同感受的感覺,感覺甚至比我們更強烈。加上二次大戰之後,很多男人在戰場戰死,他們的遺孀看這部電影也會特別有感覺,她們會覺得自己的遭遇跟電影內容很相似。所以感情戲可以讓不同語言、領域背景的人分享共同的價值觀,這套電影就是從這裏打動外國人的心。
電影取景的永利街舊樓快將拆卸,你有甚麼感覺?
無煙工業中政府最能賺錢的就是旅遊,為何這麼多人會選擇去英國旅遊,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當地的古舊建築能保留著那個時代的東西,建築物的內部你可以隨意改動,但是外貌一定不能改,這就是英國旅遊做得好的地方。這就是一個精神、一種文化,當這些建築物、這種精神不再存在的話,香港還能算是「中西合璧」嗎?這樣下去香港的吸引力將會逐漸失去。現在國內已經開始著手做環保、保育的工作,為何香港還落後於他人?香港還剩下什麼具標誌性的東西?除菠蘿包以外我再想不到其他了,但遊客並不會單單因為這個菠蘿包而來香港旅遊。這樣下去,香港從旅遊所得的收入只會越來越少。雖然我們在這刻看不到問題的嚴重性,但我絕對相信,二十年後,當很多地方如東南亞貿易開放的時候,香港單靠稅務優惠的優勢不會再延續,大家都不會來香港,所以我認為香港一定要有自己的標誌、特色。
希望通過電影帶出什麼訊息?
這套戲帶出一個價值觀讓現在的人,或者是八十、九十後的人知道什麼是家庭觀念。如果有家庭觀念、有對家庭責任的話,代表你對朋友有責任,也有對社會的責任。一個人如果對父母孝順的話,他一定不會壞到哪裏去。我演這套戲很開心的是,這給予我們一個機會,通過這一場戲,重溫六十年代社會那種具生命力、簡樸和拼搏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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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與現實微妙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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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歲月神偷》拍的是六十年代的故事,然而,卻跟今天的香港社會有微妙的互動。近年來,香港從保育運動所勾起的集體回憶風潮此起彼伏,就像影片取景拍攝的永利街,位於港島上環,羅啟銳和張婉婷找了很久,才找到這條香港僅存的六十年代風味小街。可惜的是,這條街也即將要清拆。日前,永利街重建方案諮詢期已經結束,根據政府規劃,只會保留街上十號至十二號三幢唐樓。為此,羅啟銳和張婉婷在柏林領獎回到香港後,馬上呼籲政府保留永利街,他們說假如沒有永利街這個實景,會考慮到馬來西亞或廣州取景,但每想起要到外地拍攝這個本土故事,便感到很諷刺和荒謬。永利街快將重建,她希望香港政府能保留這條街,別讓它的風情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