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日期:2010年10月24日
【明報專訊】去屆諾貝爾文學獎揭曉,我的朋友如夢初醒,訕訕打聽:Herta Mller是誰?今屆可不同了,在facebook剛貼出消息── like。
對我來說,今屆得主是略薩,不是什麼尤薩,甚至也不是Mario Vargas Llosa——是的,我對他的印象是跟內地譯本分不開的,就像死忠的叮噹迷絕對不會接受多啦A夢。早在1990年代中期,內地的時代文藝出版社就開始大規模譯介略薩(台灣至今只零零星星地出版了幾本),那些如彩珠迸裂的華麗巨構,在我的回憶裏通通是黯淡、粗糙的黃:那是當年常用的劣質紙色。
各大報章連日鳥瞰略薩的文學版圖,漫遊者如我卻不免好奇:大家從哪裏出發?我的朋友大多從西西開始。在《像我這樣的一個讀者》和《傳聲筒》裏,西西介紹了略薩的《胡利亞姨媽與劇作家》和《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還有多篇拉丁美洲小說,因此我對略薩的聯想詞總是卡爾維諾、馬爾克斯、博赫斯……其中《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的故事尤其令人捧腹:憨直盡責的軍官獲「升調」為勞軍女郎的統領,起初滿肚委屈(由於是秘密任務,他不得穿上軍服上班,甚至須向家人謊稱自己在當間諜),後來敬業樂業,還雄心壯志地擴充規模,要求成立支隊……事情終於一發不可收拾。對於一個懵懂少年來說,這種荒誕中帶點色素的小說無疑是誘人的。
生活與文學 人體與寄生蟲
故事以外,《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的形式實驗也令我驚歎:各式各樣的文體(軍務報告、私人信件、電台廣播、報章新聞……)拼湊一處,鑲嵌出立體派畫作般的效果。更特別的是,略薩把不同時地的對白串起,令故事節奏大大濃縮——那好比一齣奇特的廣播劇,從第一句對白到第二句對白,人物、場景通通換掉,中間甚至沒有過場音樂略作區隔!我初讀時給搞得頭昏腦漲(儘管它還不及《百年孤寂》的人物巨網那麼令人絕望),但難關也意味樂趣:巍峨高峰總令仰望者蠢蠢欲動。
我念大學的時候,寫作的朋友大多會看略薩的《中國套盒》(台譯《給青年小說家的信》)。薄薄的小書,談的卻是長篇小說的寫作方法:風格、敘述者與敘述空間、時間、套盒式結構……說實話,讀後真去寫長篇小說的有幾個?比諸學院的敘事學,這書的意見也未必特別全面、精闢,但其宗教感卻令我當時深感震動。略薩將生活與文學的關係比喻為人體與寄生蟲:「現在我生活中的一切,都不是為我自己生活,而是為我腸胃裏這個生物,我只不過是它的一個奴隸而已。」這與其說是悲嘆,不如說是幸福的禱告。
以前讀略薩的小說,我對他的抗爭精神幾乎視而不見,儘管他明明一再在自述裏提及抗爭,小說也經常對現實旁敲側擊。然而,對遠方者如我,那些現實的陰影讀來更像是想像的流瀉──這大概是讀翻譯小說的局限:沒有翻譯者能把小說背後的現實世界一併翻譯過來。如果閱讀是為了成為他者,那麼,我根本算不上讀過略薩。該開始第一本了,此刻。
[文/陳子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