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惦念西藏的人們
文章日期:2008年3月24日
【明報專訊】3月14日西藏出事的時候,我正好剛到北京,還不知道此事。晚上一個朋友、詩人H發來短訊,直錄如下:「昨天西藏動亂,很難過」,「喇嘛請願,武警干涉,失控,引發暴亂,藏人燒了警車,縱火,失控了」,「幾乎是88年事件的重演,盲目和非理性,很悲哀」,「我一個朋友剛逃出來,小昭寺一帶最嚴重,藏族人有槍,挨戶搜漢族人」……詩人H是北京的朋友中最熱愛也最了解西藏文化的一個,他進藏不下二十次,最長時間在西藏呆過兩三年,在他的簡歷裏寫「西藏也是我的故鄉」。他熟讀不同立場的西藏歷史:西藏的原始文獻、西方探險家的記述、人類學家的田野調查、官方對解放軍進藏的實錄等等。所以他不同於北京比比皆是的「西藏迷」,他深切地了解今天西藏糾結難解的矛盾,痛苦因此也更深。
作為一個有歷史承擔責任感的知識分子,同時又是一個情感熾烈的詩人,H的痛苦更多是因為事件當中的人。他也不認同流亡政府,因為流亡政府也是想重新統治和剝削西藏最底層的人民而已,和任何一個政府沒有什麼兩樣,無論天如何變,苦的永遠是老百姓。這次事件最讓我們痛心疾首的是,最底層的藏族人被煽動去對付一直是他們鄰居的最底層的漢族人和回族人,但他們三者本身就是目前的經濟架構中的最弱者,他們原來同時受各種特權階層的各種變相剝削。
我們在北京通過CNN的網上視頻知道一些現場的消息,看見一個騎舊摩托車的人被幾個同樣衣衫灰舊的人圍打,直至倒地也沒敢反抗——他和這些人,前一天可能還在同一家光線昏暗的甜茶館喝茶。H看電腦裏模糊的影像,反覆說:「可他們都是最窮的小生意人啊!」他的幾個朋友就在事件中心的賽康市場開拉麵館,每天只賣三百碗麵,事發後躲在麵館閣樓上兩天,終於碰見衝進來救人的三個武警,於是他們在防暴盾牌的保護下跑到青年路另一邊的安全區——但是其中一人被石頭砸破了腦袋,另一人被不知哪裏來的子彈打傷了小腿。
當然,老百姓之間本來也會有矛盾,主要是經濟上的。漢族和回族人更會做生意也更努力做生意,H告訴我,在青藏鐵路通車的前夕,他聽見幾個藏族婦女在議論:「鐵路開通了,外面的人都進來,我們就更沒有活幹了」。大量湧入的四川等西藏周邊地區的生意人,使本地的藏人競爭力大減,雖然大多數的外來生意人都竭力維持與本地人的良好關係,但客觀上的經濟挑戰存在,還有更多無意中的文化衝突由本來就懸殊的文化差異而來,官方最不會協調的就是這種深層的文化差異,他們的不變通的態度最後兩不討好,藏人覺得遭受了粗暴的漢化,漢人又覺得藏文化是純粹神秘和黑暗的,敬而遠之,誰也不想好好了解對方。因此,矛盾一觸即發,喇嘛的事件提供了最理直氣壯的契機。
擔心藏人 漢人 朋友
現在事件「平息」下來了,H的擔心從那些被困的漢族朋友身上轉移到他那些有可能被牽連的藏族朋友身上,因為後者很可能會被政府的反擊行動所波及,原本的傷口將更深。H痛心於1988以來一點點修復起來的兩族人民之間的友誼於一旦,這種微妙的關係是在民間的交流中自然而艱難地生成,難以用行政手段再度修補回來。
在北京惦念西藏的人還有許多,不只是那些惦念美景的藏地旅遊背包客和雪山「征服」者。女導演Y跟詩人H一樣惦念西藏的人,在我接到H的短訊之後兩個小時我接到Y的電話,她說她的心情很低落很難受、難以排解。我約Y出來一起去我們共同朋友音樂家J的實驗音樂會,持續的低頻電波產生的氛圍音樂、泥石俱下般的效果器混音、錯亂的電腦生成節拍……這些後現代的聲音都離遠方雪域中的蕭殺氣氛甚遠,雖然當晚這些聲音都不只一次地令我想起雪暴和寺院裏的法器舞。最後Y還是忍不住離去,「心情太難受了」,她對我說。Y並不是一個藏文化的沉迷者,她原先是一個被標籤為「叛逆」的女作家,在她的Blog裏她還笑話過她那些去過一次西藏就聲稱要「皈依」西藏文化的朋友,但今天晚上她告訴我她那些朋友大多都在西藏留了下來,而且成為了她最好的朋友。這一天,她在拉薩的朋友電話一直沒有打通。
擔心藏文化更受壓制
她沒有「皈依」,當然我也沒有。我甚至至今沒有去過拉薩,只是去過周邊一些大範圍的藏文化地區如甘南、青海、中甸、維西等地,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不想在拉薩碰見各種各樣以「皈依」為藉口尋找短暫的心靈慰藉的西藏迷。2005年我和上文提到的音樂家J一起去了甘南夏河的藏傳佛教大寺拉卜楞寺,那是藏傳佛教的最高學府,追求學問的喇嘛都要來這裏完成他們的高端修行。我和J來此地調查記錄藏傳佛教的音樂修行,J同時還為學習藏傳佛教密宗下續部「喉音」,即念經時低沉綿長而波動的泛音。夏河拉蔔楞,從此成為我和他心靈深處一方乾淨地。但是這次事件中,夏河也成為拉薩以外另一大騷動地,網路上的畫面和我記憶中的晴雪朗照,冰河春融大不一樣。J的反應比H和Y冷靜很多,他認為這是必然發生的事情,只是遲早罷了,他和我們一樣最擔心傳統藏文化會否受到更大的壓制。畢竟保存了精神的民族才真正長存,換言之,藏文化的傳承者應該憐憫我們這些漢文化的傳承者,因為在他們那裏傳統的精華頑強地被保存,而不是像我們這樣主動地丟棄。
「西藏無小事」,這是2004年我進去北京的《西藏人文地理》雜誌任藝術總監的第一天,主編告訴我的。西藏的任何事件都牽連甚深,何今天如此。現在的事件只是冰山一角,之後的波動和痛苦的後遺症誰也不能、不敢預測,就像台灣二二八事件一樣。深深被傷害的是人民——輾轉在歷史巨輪中的無所適從的塵土一顆,以及我們這些被此紅塵照拂過的從此惦念和感恩的人們。
[■文、圖/廖偉棠]
拉薩來信
文章日期:2008年3月24日
【明報專訊】你路過了長江,浪花
仍然在漩渦中游泳;
你的火車已經到達江西,
陽光和桃樹仍然種遍了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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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裏,拉薩早已合上了她的夜幕
在沸騰的海幡裏,在煙火熏黑
的鳥巢裏,在孩子籠入袖中的
金色小髒手裏。拉薩的鳥以什麼為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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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卓瑪的窗子關不上
在風中不停地唱:一條路
穿過賽康,沒有盡頭,四通八達
奔跑的青年將在這裏流盡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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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薩早已合上了她的夜幕。
火星跳起來,在每個人額上烙印;
你路過了拉薩,路過賽康,
你吃的青稞麵是苦的,你手中也有火星一枚。
廖偉棠 2008.3.19.
今天回到香港,路上寫了這首詩